<p class="ql-block">这蜗牛从不打招呼,也不曾抬头看我一眼。我每天进出家门,总见她慢悠悠地爬在台阶下,触角轻晃,像在测量世界的温度。她背上的壳螺旋着,像是藏着什么不愿示人的秘密。蚂蚁在她身边打转,她纹丝不动;我蹲下来看她,她也毫无反应。我曾以为她是傲慢,后来才明白,或许她只是太认真——背着家走路的人,哪有空闲对生活点头哈腰?她不争不抢,不悲不喜,只用一生丈量一寸台阶的距离,而我,每天匆匆赶路,却不知自己要去哪儿。</p> <p class="ql-block">她的壳是家,也是边界。我曾开玩笑说要进去做客,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那壳又小又硬,风吹不进,雨打不透,可也从没见她请谁进去坐一坐。我笑她寒酸,笑她孤僻,笑她把一粒石子当城池。可后来想想,我的房子又如何?贷款买的,按揭还着,连装修风格都得看银行脸色。她至少住得踏实,壳是她自己的,走哪儿背哪儿,不像我,住着别人盖的房子,连窗朝哪边开都得算风水。</p> <p class="ql-block">雨后那天,她爬到台阶最高处,壳上挂着水珠,像披了层薄光。我靠在门边抽烟,忽然问:“你不嫌房子太重吗?”她没说话,只是触角轻轻一颤,仿佛在反问:“你不怕房子太轻,风一吹就没了?”我愣住了。我的家在合同里,在征信上,在房价涨跌的新闻里;她的家长在身上,随她呼吸,随她移动。她不用还贷,也不怕拆迁。她说我早成了房奴,我没反驳。或许我们都在背房子,只不过她的在背上,我的在心上。</p> <p class="ql-block">有一次,野猫把她掀翻在地,壳朝天,六只小脚在空中乱蹬。我站在门口,没动。心想:傲慢的代价,不就是被世界掀翻吗?我甚至有点快意——看你以后还装不装得下去。可当猫走了,她一点点把自己翻正,缓缓爬回石缝,我忽然觉得恶心。那不是胜利,是冷漠。我本可以帮她一把,却因一句赌气,选择了旁观。原来最狠的报复,不是撕咬,而是眼睁着看你倒下,却装作没看见。</p> <p class="ql-block">那天阳光惨白。我看见几只老鼠围着她空了的壳打转,像在庆祝一场胜利。壳裂了,像被撬开的罐头。他们啃食了她,连同她的骄傲,她的沉默,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尊严。我站在台阶上,手握着门把,却不知该推开还是关紧。她死了,死在她从不设防的家门前。而我,竟分不清是替她难过,还是怕下一个就是我。我们都在这城市边缘挣扎,她用壳保护自己,我用门锁住生活,可到头来,谁又能真正安全?</p> <p class="ql-block">我关上门,拉上窗帘。电视里播着“楼市降温”“信贷收紧”,声音冷静得像在读判决书。我忽然笑了,又忽然想哭。蜗牛死了,而我还在为房贷发愁。她用一生守住一个壳,我用半辈子还一套房。谁更荒唐?窗外风起,芦苇摇晃,仿佛在替她告别。我泡了杯茶,对着空台阶说了句:“对不起。”没人回应。或许她早就知道,这世界从不温柔,只是她选择慢慢走,哪怕孤独。</p> <p class="ql-block">昨夜下雪了,南方少见的雪,薄薄一层,像撒了层盐。我站在窗前,看那台阶被覆盖,石缝被掩埋,仿佛她从未存在过。可我记得她触角抖动的样子,记得她爬过水洼时留下的细痕。天气预报说还会降温,说电力紧张,说物资调配困难。我摸了摸墙上的电表,忽然觉得冷。她的故事结束了,可我的还在继续。我依旧每天经过那台阶,依旧没人和我问好。只是现在,我会放慢脚步,生怕惊扰了地下的寂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