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两天暖洋洋的,秋冬之交的太阳,没有了夏日的焦躁,只是那么柔和地、不紧不慢地照着。前天下午,没有课,像是得了一笔意外的馈赠,便借了门卫老李的摩托车,想回瓦窑沟转转。走在路上,四周的山也被这暖阳照的极为享受,仿佛都躺在刚晒过的棉被中,一道道山梁,一条条沟堑都都贪婪的享受着这暖阳而显得慵懒。微风轻抚,树叶沙沙作响,对于回家的路我已走过成千上万次,可是仍然时不时的四处张望,试图去观察路边的每一处细微的变化。</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母亲是不在家。邻居说,到老庄上摘枣去了,于是我又跨上摩托车,沿着袋料棚间的土路,向老庄驶去。路是窄的,两旁现在密密地挤满了白色的香菇大棚,这些现代化的、齐整的“白色帐篷”,将那片我魂牵梦萦的老庄,围困得像一座孤岛。穿过这片白色的阵营,那五六座苍老的土坯房,才怯怯地露了出来。它们是真老了,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里面草茎与黄土,像一些褪了毛的、在日光下打盹的老牲口,沉默着,一言不发。</p><p class="ql-block"> 院子边那棵柿子树,倒是愈发地高了。我停下车,仰起头看,枝叶早已落尽,只剩下一颗颗红得沉甸甸、圆滚滚的果实,像盏盏精致的小灯笼,在高而蓝的天空背景下,勾勒出疏朗的线条。我试着像小时候那样,找寻一个可以一跃而起的着力点,却发现那最低的枝桠,也早已遥不可及。小时候,我们这些野孩子,只需在树下蹦跳着,用手一扒,便能灵巧地翻身上树,骑在树杈间,摘那最软最甜的“烘柿”吃。如今,树在长高,而我,却只能有心无力的仰望着这棵曾经的小树。</p><p class="ql-block"> 老屋的门锁着,锁上锈迹斑斑,我有好几年没有走进去了,那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每一寸空气里,都曾弥漫着我童年呼吸的气息。此刻,老屋只是静默地立在那里,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而我并不想去打开那锁,怕惊扰了里面沉睡的旧时光,也怕看见那墙壁上儿时被我刻画的图案,还有散落在地上的某一个老物件,没准我还是会沉沉的去回忆那件事发生在哪一年,在脑子里盘算着时光,也会“讨厌”锁在老屋里时光的絮絮叨叨。</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香菇袋料棚后面,我看见了母亲,她正在吃着萝卜。</p><p class="ql-block"> 我问她:“你见我了,怎么不喊我?”</p><p class="ql-block"> 而她却答非所问的说:“刚才你表叔给我一块萝卜,你吃不吃?”</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回答。</p><p class="ql-block"> 随后,她就站在一架吱呀作响的长条木椅上,踮着脚,伸长手臂,去够枝头那一簇簇红得鲜润的山茱萸——我们这里俗称的“枣”。</p><p class="ql-block">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杂乱的头发上跳跃,那根根白发,刺得我眼睛一酸。她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吱吱作响的椅子上,我不时的提醒让她小心。</p><p class="ql-block"> “我埋怨她来摘枣,前年因为摘枣把胳膊摔骨折,你忘了?”她只是略微笑笑没有搭话。我拿起地上的跨篓,踩着梯子,也上到树上,一颗一颗的摘枣。其实,树上的枣并不是很多,叶子倒是不少,枣藏在叶子下面,不太好摘,我只能扭着身子,把头伸在树枝之间,不一会便感觉整个身子格外别扭。最担心的还是这不粗的树枝是否能担起我的体重。一边摘一边想起小时候这个热闹的院子,还有我们兄弟姐妹都帮大人摘枣的场景,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一颗、两颗、三颗……红红的枣握在我的手中。</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一阵子,太阳斜着略过对面的山头,母亲喊我,我费力的从树上下来,接过她递下来的、撇断后缀满累累红果的枝条,心里头涌出阵阵酸楚,她已经六十多岁了。记忆里,她还是那个能挑着两桶水,在田埂上走得稳稳当当的母亲;是那个在灶前灶后忙碌,永远不知疲倦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你下来,让我上去。”我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口气。</p><p class="ql-block"> 我又脱了外衣,来到母亲的这棵树下,攀住那粗糙的树干。多年不曾爬树,手脚都生了,但身体里那份属于童年记忆的本能,似乎还在。我小心翼翼地爬到母亲刚才所在的位置,那一枝上的枣果,红的像玛瑙珠子,又像相思豆,一抓就是满把。</p><p class="ql-block"> “你小心点脚底下那枝,枯了,不结实!”母亲在树下仰着头喊,那神情与语气,与我儿时在树上嬉闹时,她在树下的叮嘱毫无二致。只是那时,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焦灼;如今,这声音被岁月的砂纸打磨过,变得沙哑而绵软,里面的担忧,却一样。</p><p class="ql-block"> 我答应着,挪到一个更牢靠的枝杈上,坐定了。从这个高度看出去,景致便不同了。老屋的灰瓦屋顶,远处的香菇大棚,以及更远处淡青色的山峦,都尽收眼底。风轻轻地吹过,带着干草与泥土的香气。我一颗一颗地摘着枣,那枣肉厚实,触手温润。摘下的,仿佛不只是一颗颗果实,而是这高爽的秋日,这静谧的阳光,以及母亲对我的牵挂。</p><p class="ql-block"> “够了,够了,”母亲在下面说,“下来吧,树上风大,小心出汗吹着。”</p><p class="ql-block"> 我下来时,四个口袋里已装得满满当当。我们将摘下的枣收进跨篓里,鲜红的一篓,像是把一片最美的晚霞也收了进来。</p><p class="ql-block"> “星期回来,我再把高处那些摘了,你不准再摘了,能卖几个钱?”“又摔着了怎么办?又不是缺这几个钱。”</p><p class="ql-block"> 母亲沉默了半晌,她才慢慢地说:“能换几个钱是几个,一年也就红这么一回。挂在树上,没人摘,看着心疼,摘下来,心里就踏实了。”</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间,便懂了,这摘枣,于她而言像是与土地、与老屋、与逝去的年华和眼前的日子之间,年复一年的默契。她惦记着菜园子,也惦记着红薯地,更惦记着这几棵枣树,她是在用这挥洒的劳作和执拗的攀爬,来确认自己与这片故土的联系;是在这熟悉的忙碌里,触摸那正在飞速流走的光阴。</p><p class="ql-block"> 我骑着摩托车回家,母亲提着那篮枣走小路回家,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回学校时,母亲又上楼顶装了一袋晒过的小红薯,让我带到学校吃,或者给同事们分分吃。</p><p class="ql-block"> 我骑车走出很远,回过头,仿佛还能看见那棵高高的柿子树,以及老屋前院子边的那几棵山茱萸,它们静静地立在瓦窑沟的黄昏里,红的果,灰的墙。摩托车行走在209国道上,夕阳下晚霞映照着家乡红红的枣,还有我的母亲仰着头正在伸手摘枣。</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