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记忆：马桶记

吴蓉辉

在荒郊野外拍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突有内急，一时找不到厕所，幸好有随身小帐篷给予一方私密空间。于是，那些有关马桶的记忆不期而至。

小时候，家里用的是一只深栗色的木制马桶，桶身被岁月磨得油亮，提手像一只疲倦的大耳朵。它被安放在卧室的角落里，挂上一片大布帘将它与外面隔离。于是，那个角落便奇妙地兼具了羞耻与温馨。那时，我最怕的便是和大人一起去倒马桶。一大早，邻居们抬着或拎着形形色色的马桶走向路边的公共厕所。于是，空气中弥漫着一夜酝酿的复杂气味。大人们相遇，点点头，并不多言。我总低着头，觉得这是一天中最不体面的时刻，是一项公开的、略带羞耻的集体仪式。然后宿舍楼下，陆续出现用大刷子在那洗刷马桶的场景。

如今回想，那何尝不是一种最粗粝、最真实的生活图景？是街坊邻里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共同承担生活琐碎与不便的共生状态。

比起倒马桶的羞涩，蹲茅坑更是一股不安的体验。记得小时候去永嘉外婆家，我最怕的是上厕所。那所谓的“厕所”孤零零地立在院子最深处，紧邻着猪圈。首先征服你的是那股气味——具有强烈侵略性与穿透力的复合型气息。这股气味交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在你走近之前就将你牢牢罩住。

及至眼前，它的外观更令人心怯。木板钉成的厕所间，木门早已变形，打开门就发出“吱呀”一声痛苦的呻吟。进去，便见到那令人胆寒的茅坑。地面挖了个大坑，坑上架着几块稳当的木板，这便是落脚之处。木板之间是一道道令人头晕目眩的缝隙。透过那道幽深的缝隙，你能看见下方的的污物。苍蝇是这里永恒的居民，它们成群结队，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嗡嗡”声，像一架架微型轰炸机。木板上架着一块挡板，便是坐处。每次使用都是一场对身心的极限考验，战战兢兢地踏上去，脚下的木板微微下陷，发出“嘎吱”的警告，让你瞬间浑身僵硬，生怕下一秒就会断裂，整个人会坠入那无底的深渊。最恐惧的，是那种 “被窥视” 和 “被吞噬” 的感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木板的一声轻响，都足以让心脏骤然缩紧。整个过程，精神高度紧张，速战速决是唯一的信条。完事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时甚至会做噩梦，梦里到处寻找干净的厕所，却不小心掉进粪坑或踩到臭屎，吓得惊醒出一身冷汗。

如今回想，那个户外的茅坑是我童年记忆中带着恐惧底色的坐标，是一幅真实而古老的中国乡村图景。

最开心的是后来家里终于迎来了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安装了陶瓷的抽水马桶，而且它被安置在独立的卫生间里。那是一个洁白的、带着大大的水箱的玩意儿，坐上去稳稳当当的，完事后拨动边侧的阀门会发出“哗啦”一声巨响，如同一声酣畅淋漓的宣告。拥有一个独立的、可以冲水的空间，对年少的我而言，不仅是便利，更是一种隐私和尊严的觉醒。

后来，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装修挑选卫浴设备时，我才意识到一个马桶所承载的，早已超越了功能本身。静音节水且线条流畅的智能马桶被科技精心呵护，人性化化的设计，坐圈温暖，你只需按一下按钮，它便会伸出一条水管，水管前端有一个喷头会射出预热好的温水，把你的屁股冲洗得干干净净，还可送出阵阵温度适宜的风，吹干你的皮肤。如今，马桶承载的更是一种生活的安定与体面的象征。

我想，在人类漫长的技术发展史中，抽水马桶的发明它不像蒸汽机那样轰轰烈烈地开启工业时代，也不像计算机那样炫目地引领信息革命，但它以一种近乎隐形的方式深刻地重塑了我们的生存状态。如今，我们很难想象家中没有抽水马桶会是怎样的情景。

人到中年，终于明白，那个令人胆寒的茅坑，那只木头马桶，那个哗啦作响的抽水马桶，那个沉默温热的智能马桶，每一次“坐下”与“起身”之间，流淌的不仅是光阴，更是我与我的家庭、我与这个时代，共同书写的一部沉默而真切的私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