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高丼的宴席</p><p class="ql-block"> 这次,我来到了老家刘家,来到了高丼,是刘家行政村所在地。这次是为我表弟的女儿结婚而来的。宴席就在刘家行政村党群服务中心门口。</p><p class="ql-block">这宴席,是摆在空场上的。那彩色的、长长的,像蒙古包一般的遮雨棚,此刻成了这人间烟火最庄重的背景。几十张八仙桌次第排开,四方凳上坐满了四乡八邻的亲朋。人声是鼎沸的,孩子们在桌隙间追逐嬉闹,那笑声尖亮亮的,像要划破这青空;老人们则安坐谈天,手中的烟卷腾起袅袅的蓝雾,那舒缓的语调里,藏着一生的风霜与从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唯有乡村盛宴才有的气味——硝烟味还未散尽的爆竹余烬,新沏的粗茶升起的温润水汽,以及从那临时搭起的灶台方向,一阵猛似一阵袭来的、霸道而亲切的菜肴的浓香。</p><p class="ql-block">掌勺的是张国金夫妇等一帮人,是高丼本村人。他们便是这盛宴的执笔人,用铁锅与铲勺,在柴火的烈焰中,书写着今日最雄浑的篇章。那灶台是露天的,一口口乌黑锃亮的大铁锅架在上面,底下煤气灶,烧得丝丝作响,火舌欢快地舔着锅底。张师傅夫妇面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在蒸腾的热气里,他们的身影有些模糊,却透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沉稳与专注。这手艺,怕也是这二十多项非遗中的一项罢,虽无明文记载,却代代相传,早已成了村庄记忆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菜,是一道道地上来了。果真如文中所说,是“大盘盛装、真材实料”的派头,毫无都市酒店里那般扭捏作态的精致。那头一道,便是那盘红烧土鸡。用的是自家散养的走地鸡,斩成大块,酱色浓郁油亮,衬着几段青葱,直勾人食欲。夹一筷入口,那肉质是紧实而富有弹性的,在齿间能感受到纤维的韧性,浓郁的酱香之后,是鸡肉本身那份醇厚的鲜甜。这味道,是饲料鸡永远无法企及的山的味道、风的味道。它不单单是一道菜,更是一份宣言,是主人家能端出的、最诚恳的敬意。</p><p class="ql-block">紧随其后的整鱼,丰腴肥美,昂首翘尾地卧在长盘里,身上铺着红椒丝与姜丝,淋着晶亮的豉油。它象征着“年年有余”的朴素愿望,是宴席上永不缺席的吉祥物。然而,最让我心头一颤,几乎要引出童年饕餮记忆的,是那碗堪称“压轴饭魂”的梅干菜扣肉。那乌黑发亮的梅干菜,吸饱了油脂与酱汁,油光潋滟;那肥瘦相间的带皮五花肉,已蒸到了近乎融化的境界,用筷子轻轻一拨,便能分开。我将一块肉连同梅干菜一起扒在热腾腾的米饭上,送入口中。刹那间,肉的丰腴化作了极致的滑糯甘美,而梅干菜那独特的、经过时光晾晒与发酵而成的咸香,则完全解了腻,只剩满口的醇厚。这滋味,是扎实的,是温暖的,能一下子落到肠胃的最深处,让人感到无比的妥帖与满足。这何尝不是一种“敦本”?将最寻常的物事,用心做到极致,便是对生活、对宾客最大的尊重。</p><p class="ql-block">席间,人们谈起多年前的月半节,谈起那庄严繁复的“迎銮驾”。那一百四十八具仪仗,那浩荡的队伍,那穿越时空的古礼……我想,眼前的这场宴席,与那场盛大的仪式,在精神上原是相通的。它们都是这方水土生发出的、活态的文化。迎銮驾是演给神明与祖先看的庄重戏剧,而这宴席,则是献给邻里与亲朋的、热气腾腾的人间喜剧。那一盘盘菜,便如那銮驾中的一件件宝物,都承载着故事,都蕴含着祝福。那做寿桃馒头的巧手,那酿荞麦烧的匠心,那编竹编的耐心,与这张国金师傅掌勺的专注,都源于同一股文化的根脉。</p><p class="ql-block">正午过后,宴席渐散。杯盘虽已狼藉,但那份由食物凝聚起来的温情,却仿佛依旧弥漫在空气中,与敦本堂的古旧气息,与高丼的泥土味道,缓缓地融合在一起。我离席漫步,看见几位老人还坐在凳上,就着一壶浓茶,慢悠悠地闲话。他们的面容,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安详。这一场宴席,吃的又何尝只是那鸡、那鱼、那扣肉呢?我们吃的是那剪不断的乡情,是那看得见的礼数,是那在时代变迁中,被高丼人小心翼翼守护下来的、一方水土的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