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色的假日

新疆 贠红

大杂院阳光明媚，草坪如茵，杨柳吐絮，杏花含苞待放，燕子轻捷地低空飞来飞去，一片浓浓春意。边城的春天姗姗来迟，又匆匆而过，人们当然要抓紧这大好时光，尽情享受这美好的景色。这个大院有楼房也有平房，有五、六十户人家在这里和睦相处着。这天是星期天，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被满园春色吸引着，走出还残留着寒意的室内，有的坐在小凳上晒太阳，有的聚集在一起聊天，有的挽起袖子在洗衣，还有的在织毛衣、晒被褥、淘米洗菜……。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健康、活泼、天真、生命力旺盛的孩子们，他（她）身着五颜五彩缤纷的春装，欢腾跳跃地在院内跑来跑去嬉戏着，有跳绳、跳皮筋、踢毽子的，还有捉迷藏的、踢皮球、放风筝的，等等。院内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个院内东侧的一幢楼房里，有一个三口之家，住在三单元二0二室。这户男的叫小徐，三十岁左右，在一家公司担任推销员，是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女的和男的是同龄人，是个漂亮、温柔、贤惠的好媳妇，在附近一家小学任教，人称王老师，夫妻俩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叫兰兰，大约十一、二岁，正在上小学四年级。这天兰兰也在院内，但孩子们都不和她玩，她主动接触过去的好友，也遭到婉言拒绝；有时捉迷藏缺人，还不懂事的小孩喊她来凑份子，那些孩子的家长就要出面制止。不管大人和小孩，都像逃避瘟疫一样，对她敬而远之。孩子们都说，兰兰的父亲是个大坏蛋，专门勾引女人，在这条街道上声名狼藉，臭不可闻，谁都不愿理睬他。这是兰兰难堪、痛苦极了。

兰兰处处遭到冷遇，心里很不是滋味，委屈得两眼泪汪汪的，真想大哭一场。她没办法，只好一个人捉蝴蝶。她在花丛中，发现一只彩色的大蝴蝶，停在一朵还未完全盛开的黄玫瑰花上，便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正要伸出小手捕捉时，一个男孩儿却故意甩过一只塑料瓶，把蝴蝶惊跑了，接着又飞来一粒小石子，不偏不斜地砸在她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她急忙用双手捂住头，哇地一声大哭着。不一会儿，她觉得头晕目眩，便扑通倒在地上，嘴角吐着白沫。

正在门前忙忙碌碌洗衣的王老师，隐隐约约听到女儿的哭叫声，心里猛然一惊，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扶起兰兰，擦净小脸，又掐人中，不一会儿，她渐渐地苏醒过来。王老师忙问：“兰兰，你怎么了？”兰兰指着一个男孩说：“他欺负我，还打我。”那个男孩分辨道：“我是打蝴蝶，谁打她了？”兰兰也不示弱，她反驳着：“我正在捉蝴蝶，他就胡捣乱，还用石头打我。妈，他们都不和我玩……”王老师随即批评那个男孩：“真没教养。”谁想那个男孩气势汹汹地反问：“你们有教养？”“真缺德。”“你们才缺德哩。”“我们怎么缺德？”那个男孩振振有词地说：“她爸爸勾搭了多少女人？破坏了多少个家庭？进了几次公安局？罚了多少款？受过领导多少次批评？挨过人家多少次打？这不缺德什么才叫缺德？”这一连串的质问，像对面扑来一个接一个的巨浪，把小兰兰呛得喘不过气来。她承认，男孩说的都是事实，自己是无理辩解、反驳的。唉，是那个不争气的爸爸丢尽了她的脸，还让妈妈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是啊，爸爸那些丑闻，全院、全校和全街道的人谁不知道，这无疑深深地伤害了兰兰的自尊心，使她闷闷不乐，对生活失去兴趣，以致学习成绩下降，从全班前五名，降到倒数第二名。同学们的疏远、歧视、侮辱，更刺击着她幼小的心灵，她真苦恼、愤怒、憎恨到极点，甚至达到悲痛欲绝的地步。

有一天黄昏，母女俩正在家里看电视，突然电话铃响起，她拿起话筒一问，派出所的干警告诉她，她爸爸出车祸了。她问伤势重不重？对方回答说，很重，可能有生命危险，她却冷冷地说，死了才好呢。兰兰真想欢呼：让爸爸死吧，他活在世界上是多余的，对任何人没有一点好处。可是，她爸爸经过医院抢救，却活过来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女儿刻骨铭心地恨爸爸，这不只是他丢尽兰兰的面子，更重要的是，他不听好人劝告，还经常打骂妈妈，甚至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闹得家里、左邻右舍都鸡犬不宁。

兰兰记得，爸爸经常狂嫖滥赌，曾被派出所拘留过七、八次，罚款累计两三万元。有一次，派出所罚他五千元，他拿不出来，回家问妈妈要，妈妈也没有钱，他就用脚很踢，解下皮带猛抽，妈妈实在没办法，就拿出姥爷、姥姥留给她的金银首饰。

别看兰兰年纪小，可什么都看得清，而且站在妈妈一方，严厉指责爸爸。去年秋季有一次，爸爸领着一个有夫之妇回家过夜，他让妈妈睡在客厅的沙发上，那对狗男狗女要占据卧室的大床，妈妈不肯，爸爸就挥拳打她，直打得鼻青脸肿，后来还是兰兰给派出所打电话，才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了。

兰兰躺在妈妈怀里伤心地哭着，妈妈也满脸泪痕地叹息着。她们都想自己、想对方未来的处境和命运，想着如何摆脱这个天不收、地不要、阎王见了也发愁的恶魔，想着周围许许多多和睦、宁静、幸福的家庭。她们都悔恨，都怨天尤人，也都羡慕别的人家……。

这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呼啸着由远而近，很快一辆黑色的警车停在大杂院的北边，接着两名警察冲进王老师家，不一会儿，小徐双手戴着手铐，被押了出来。

王老师惊魂稍定，便迎上去胆怯地问：“他又犯法了？”陪同警察告诉她，昨天晚上小徐和一个情妇鬼混，情妇的丈夫大半夜回来发现了，双方便展开一场肉搏战。小徐招架不住，着急了，就拿起一把锋利的匕首，往对方腹部狠狠刺了一刀。听说人证物证俱在。他还劝王老师别难过，让公安同志把小徐带走吧。

“那……那位死了？”王老师脸色铁青，嘴唇在哆嗦着问。

“没有，正在医院抢救。”居委会大妈回答着。一个警察问王老师，还有没有需要带的生活用品。

“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不，请等等……”王老师面带绝望的神色，紧紧咬住牙关，闪电般地走到小徐跟前，扬起巴掌狠狠扇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直扇得小徐满脸通红，她的手掌也疼痛难忍才住手，然后她一挥手，像下命令似地吼着：“带走！永远别放他出来！”

兰兰跑上去搂住爸爸的腿，伤心地哭了一阵又放开，向后倒退了两步又站直，完全是一付大义凛然的姿态，用小手指着爸爸的鼻子说：“坏蛋，坏蛋，大坏蛋！我不要你这爸爸，我不要你这爸爸，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光了……警察叔叔，要狠狠教训他……”

兰兰和围观的人一起，目送着爸爸被押上车，又呼啸着驶出大门。爸爸被带走后，兰兰猛地回头一看，发现妈妈不见了，她惊慌失措急忙跑步回家寻找。她刚来到单元门口，猛地看见妈妈已经站在楼顶的边沿，似乎是在闭目沉思着什么，又好像在摆开架势准备要往下跳的样子。她意识到情况不妙，急忙大声呼叫：

“快来人呀，妈妈要跳跳楼了！”

瞬间，大杂院的人都被惊动了，他们聚集在楼前，一个个都仰起头在劝说着：

“王老师，可别这样呀！”

“王老师，你要想想兰兰呀！”

“王老师，千万别走这条路呀！”

一个留着灰白色的发鬚的老者，一把抱起兰兰，用苍老而洪亮的嗓音喊道：

“王老师，这是你的宝贝女儿兰兰呀……你把她交给谁？快下来！”

王老师用手背抹掉两眼的泪花，定睛俯视着兰兰，心里在汹涌澎湃地翻腾着。

这时，兰兰猛地嚎啕大哭起来，接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妈妈！妈妈呀！你别……你别……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活下去呀！妈妈！妈妈呀！要死一起死……你等等我，我也上去……你抱住我，我们一起往下跳……”她在老者怀里挣扎着想下来。

这声音感天动地啊。

王老师终于犹豫了。几个年青人迅速登上楼顶，把王老师搀扶下来。

母女俩在抱头痛哭着……。

写于1999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