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破 不说破

智者无惑

　　题记：世人常将“看破”视为一种聪慧，却忽略了“不说破”之中所蕴藏的、更为深邃的生存智慧。这其间分寸，微妙如履薄冰，精准似悬丝诊脉。它不是怯懦退缩，也非圆滑事故，而是一种了悟世情、洞悉人性后的悲悯与从容。人生至境，或许真如郑板桥那四字箴言：难得糊涂。这糊涂乃是狂风暴雨中主动收帆的远见，是知晓锋芒太露易折的自觉收敛。

　　历史的烟云深处，那些能于波谲云诡中得以善终的智者，多半深谙此道。譬如汉初的丞相陈平，一生六出奇计，助高祖刘邦定天下，后又于吕后当政的险恶环境中得以保全，乃至在诸吕被铲除后，依然位居宰辅，安享尊荣。观其一生，并非总是锋芒毕露。面对吕后的专权，他未尝没有看破其野心与诸吕的祸心，但他更明白，在力量悬殊、时机未至时，硬性的谏诤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他选择了一种表面的“糊涂”，对许多事情“日饮醇酒，戏妇人”，仿佛沉湎于逸乐，实则是一种避祸的韬晦。他并非同流合污，而是将那份清醒的“看破”深藏于心，静待时变。待到周勃、灌婴等勋贵欲除诸吕而苦于无策时，正是陈平深藏已久的奇谋再度发挥了关键作用。若他当初耐不住一时意气，非要“说破”吕氏之非，恐怕早已身死族灭，何谈日后匡扶汉室之功？他的“糊涂”，是真正的清醒，是一种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的大智慧。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旧题东汉·黄石公撰的《素书》中的那句千古名言：“绝嗜禁欲，所以除累。抑非损恶，所以让过。贬酒阙色，所以无污。避嫌远疑，所以不误。博学切问，所以广知。高行微言，所以修身。”这“高行微言”四字，恰是“看破不说破”的最佳注脚。修养自身崇高的品行，而言语却要谨慎微绝。过多的议论，尤其是对那些已然看破之事的点破，非但无益，反而容易招致祸患，徒增累赘。一个人的行为可以如高山般巍峨，令人景仰，但言语却应如溪流般低调，深沉静默。这并非虚伪，而是一种对复杂人性和世事规则的敬畏与尊重。

　　再如楚汉相争时的韩信，其军事天才，千古无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背水一战，十面埋伏，可谓是兵家谋略运用得出神入化。对于战场形势、敌我优劣，他无一不“看破”。然而，他在政治上的“说破”之欲，却最终酿成了悲剧。当他平定齐地，势力鼎盛之时，竟遣使向刘邦要求立为“齐王”。此举虽被张良、陈平蹑足劝阻，刘邦勉强封其为齐王，但这“说破”自身野心的举动，已如一根尖刺，深深扎入刘邦心中，埋下了日后猜忌的祸根。他看透了战场，却未看透君王之心，或者说，他看透了，却忍不住要用言语去点破、去索取，这便犯了人际交往，尤其是君臣交往中的大忌。

及至后来韩信被贬为淮阴侯，仍不免发出“狡兔死，走狗烹”的愤懑之语，这更是将那一层薄薄的、维系着最后体面的窗户纸彻底捅破，加速了自己的灭亡。若他能有陈平几分“糊涂”，懂得功成身退，微言保身，结局或许会大不相同。

　　由是观之，“看破”是眼光的锐利，是智慧的体现；而“不说破”则是心境的修为，是格局的彰显。它包含着对他人自尊的回护，对客观情势的审度，也包含着对自身的一种保护。世间许多关系，之所以能够维系一种表面的和谐与长久，并非因为全然的坦诚，恰恰在于那份心照不宣的“留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将一切看得太清，点得太明，便如同在赤日炎炎下行走，万物无所遁形，却也失了朦胧之美，更可能被灼伤。

　　真正的“糊涂”，是心中有数，而口下留德；是了然于胸，而淡然处之。这是一种阅尽沧桑后的从容，一种体谅人性弱点后的宽厚。在纷繁复杂的人世间，修炼一份“看破不说破”的涵养，品味一种“难得糊涂”的境界，或许方能让我们在与人交往中游刃有余，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行稳致远。

这份看似“糊涂”的清醒，实则是穿越世相迷雾后，抵达的一处平和安稳的精神境界和超脱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