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泉之什（四、 龙友相聚，诗酒年华，冰心玉壶）

皓月惊鸿

辛弃疾热情豪爽，朋友甚多。在带湖时，辛家经常宾客盈门，与他来往最多的是中高级官员。这些官员，要么致仕后居上饶，要么路过上饶，要么专程前来拜访，如韩元吉、朱熹、洪迈、严子文、傅安道等。当然，拜访者中也不乏见风使舵的投机者。到了瓢泉，随着年事渐高，国事纷扰，辛弃疾懒于社交，而时光与时局，也过滤掉了一批曾经推杯换盏的朋友。那些投机者认为辛弃将从此息影林泉，因此也不前来套近乎了。辛弃疾倒乐得耳根清净。彼时，与辛弃疾来往较多的，则是铅山的小官、文士、乡绅。

杜斿（you)，字叔高，金华人，兄弟五人皆以文名，戴复古说杜氏“兄弟皆名士，文章动上台”。陆游有诗称赞：“叔高初过我，风度何玉立。”叔高比辛弃疾年轻约十岁，以布衣入馆阁。1189年，他从故乡金华到三百里之外的上饶，拜访罢官闲居的辛弃疾，两人一见如故，相处极为欢洽。1200年暮春，老友杜叔高来访，并在辛家住了至少一个月。幽居已久的辛弃疾十分兴奋。据统计，杜叔高两次拜访，辛与之宴游与赠答，存词12首，诗2首。与杜酬应的作品之多，不但在辛集中少有，就是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极为少见。这些诗词，见证了他们的相逢意气，知音难觅。

浣溪沙·别杜叔高
这里裁诗话别离。
那边应是望归期。
人言心急马行迟。
去雁无凭传锦字，
春泥抵死污人衣。
海棠过了有荼蘼
这首词以离别为主题，通过“雁”“春泥”“海棠”“荼蘼”等意象，展现了别离时的愁绪与期盼，将抽象情感具象化。情感层次上从别离到期盼，从焦急到失望，层层递进，真挚动人。语言口语化，使词作更显自然流畅。

上西平·送杜叔高
恨如新，新恨了，又重新。看天上、多少浮云。江南好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夜来风雨，春归似欲留人。
尊如海，人如玉，诗如锦，笔如神。能几字、尽殷勤。江天日暮，何时重与细论文。绿杨阴里，听阳关、门掩黄昏。

心中的遗憾和愤恨好像新产生的一样，新的遗憾和愤恨刚刚消除，又重新涌上心头。看看天上，有多少浮云飘荡。在江南这美好的景色中，在落花时节又与你相逢。夜里的风雨，似乎是春天想要归来而有意留人。
你的酒量如海，人品如玉，诗作如锦，下笔如神。仅仅几个字，就尽显殷勤。江边天空日暮时分，何时才能再次与你仔细讨论诗文。在绿杨的树阴里，听着《阳关曲》，在黄昏中关上房门

看似有无限愁、千般恨，但仔细读来，又豪情满怀。江天风雨，又逢日暮，能得好友在此契阔相遇，任是风雨载途，一样满心欢喜，何况还可以论文谈道，倾诉心曲。酒不妨随意倾，当此人物风流，诗词锦绣，下笔如有神助，这一夕的长谈，当是此生极为难忘的夜晚吧。

吴子似，辛弃疾居瓢泉时的邻居，一个官不大，管事不少的铅山县尉。但在辛弃疾眼中，他根本不是无足轻重的风尘俗吏，而是像晋朝文人一样雅致，像唐朝时成仙的登封靖县令一样风流。

鹧鸪天·吴子似过秋水
秋水长廊水石间。有谁来共听潺潺。羡君人物东西晋，分我诗名大小山。穷自乐，懒方闲。人间路窄酒杯宽。看君不了痴儿事，又似风流靖长官。
此词作于宋宁宗庆元四年（1198）至六年（1200）辛弃疾闲居铅山瓢泉时。当吴子似来访，两人伫立在秋水观前的长廊里，一起聆听铅山河水过滩的潺湲之声，把酒言欢时，辛弃疾随口吟出了此词。

全词的警句为“穷自乐，懒方闲，人间路窄酒杯宽"三句，在自我解嘲与调侃中流露出词人壮志难酬的忧怨。路窄而酒杯宽的强烈对比与反衬，写出词人仕途遭遇坎坷，只有借酒浇愁的无奈思绪。

生查子（简子似）
高人千丈崖，千古储冰雪。六月火云时，一见森毛发。
俗人如盗泉，照眼都昏浊。高处挂吾瓢，不饮吾宁渴。
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无非分两种：高人和俗人。吴子似就是词人眼中的高人。能够在辛弃疾那里获得如此崇高评价的，不外乎三个人，一个是陈亮，一个是朱熹，还有一个就是吴子似。

鹧鸪天 和子似山行韵
谁共春光管日华，朱朱粉粉野蒿花。
闲愁投老无多子，酒病而今较减些。
山远近，路横斜，正无聊处管弦哗。
去年醉处犹能记，细数溪边第几家。
该词以春日山行所见野蒿花、山路横斜等意象起笔，通过“闲愁投老无多子”等句，展现了退隐生活的心境变化，结尾追忆醉饮经历，形成今昔对比的余韵。‌

辛弃疾晚年的词风较前期更为沉静，常以自然景物寄托情感，如“细数溪边第几家”等细节描写，体现了其后期作品中情感表达的克制与含蓄。‌

瓢泉所依的瓜山是一座百十米的小山，山左，群峰连绵，逶迄远去。瓜山西南十余公里处，山势渐高，林木渐深，那里有当地有名的景区：葛仙祠。葛仙祠附近，是辛弃疾瓢泉时期最重要的朋友之一傅为栋的家。
傅为栋字岩叟，做过州学教授之类的冷衙闲职。他无心仕途，结庐山中，过着逍遥自在的隐居生活。

辛弃疾多次应约前往傅家。有一年，傅家新建了一座亭子，名为悠然阁。深秋，菊花正黄，辛弃疾与傅岩叟在悠然阁饮酒。由于年迈体衰，家人和朋友都劝辛弃疾止酒，辛弃疾也在词里表述过酒对他的伤害，但是，他始终没有止酒，他也不可能止酒。更何况是与老友把盏，又有陶渊明热爱的菊花相对。

水调歌头·赋传岩叟悠然阁
岁岁有黄菊，千载一东篱。悠然政须两字，长笑退之诗。自古此山元有，何事当时才见，此意有谁知。君起更斟酒，我醉不须辞。
回首处，云正出，鸟倦飞。重来楼上，一句端的与君期。都把轩窗写遍，更使儿童诵得，归去来兮辞。万卷有时用，植杖且耘耔。

这首词以陶渊明典故贯穿，借“黄菊”“东篱”等意象勾勒超然心境，化用“云出鸟倦”“归去来兮”等句，抒写对田园生活的向往。末句“植杖耘耔”更以躬耕之态，彰显挣脱尘网、归真返璞的生命抉择，词风疏淡而意蕴深远。

作为曾经冲锋陷阵的勇士和沙场点兵的统帅，辛弃疾对剑情有独钟，在辛弃疾心中，剑是理想，是壮志，是叩人心弦的往事。因此，当他郑重地把一柄名贵的剑连同一首诗一起送给傅岩叟时，由此可知，辛弃疾对傅岩叟的高度认同：

送剑与傅岩叟
镆邪三尺照人寒，试与挑灯子细看。
且挂空斋作琴伴，未须携去斩楼兰。
《送剑与傅岩叟》是一首七言绝句，抒发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前两句挑灯看剑，浮想联翩、雄心振起；后两句宝剑惟挂空斋与琴为伴，未可赴边杀敌，实指词人才无所施、能无所发，情绪一跌千丈。整首诗先扬后抑，貌似平静，而壮志难酬之愤喷薄而出，充满一股悲愤之气。

在瓢泉期间，辛弃疾的社交圈，除了官员、文士和乡绅，还增加了另一个群体，那就是他因缘际会结识的普通人——普通的农父，普通的邻居。
期思村里，有一户邻居姓詹，大概是辛弃疾移家瓢泉后结识的。詹家老人，比辛弃疾长十余岁，辛弃疾和村人都尊称他詹老。这一年，詹老七十五岁，家人为他办寿宴，辛弃疾也去吃酒，还作词为这个乡下老农祝寿。

临江仙·戏为期思詹老寿
手种门前乌臼树，而今千尺苍苍。田园只是旧耕桑。杯盘风月夜，箫鼓子孙忙。
七十五年无事客，不妨两鬓如霜。绿窗划地调红妆。更从今日醉，三万六千场。

申世宁，辛弃疾闲居瓢泉时的邻居，比辛弃疾至少要年长二十多岁，信州铅山（今属江西）人，以孝行著称。绍兴六年（1136年），贼兵潘达袭击铅山时，其父申愈年七十未及躲避，贼人疑其有藏金欲杀之。申世宁未及成年，主动引颈愿代父死，贼人感其孝义，遂放过二人。申世宁救父之举，距辛弃疾定居瓢泉时已过去了六十多年，但申世宁早年的孝行，仍让辛弃疾无比感动，为之写下长诗《赠申孝子世宁》

赠申孝子世宁
六月烈日日正中，时有叛将号群兇。
平人血染大溪浪，比屋焰照鹅湖峰。
白刃纷纷避行路，六合茫茫何处去。
妻见夫亡不敢啼，母弃儿奔那忍顾。
药市申公鬓有霜，卧病经时不下床。
平生未省见兵革，出门正尔逢豺狼。
豺狼满市如流水，追索金缯心未已。
可怜累世积阴功，今日将为兵死鬼。
世宁孝行何高高，慨慷性命轻鸿毛。
尔时自欲赴黄壤，欣然延颈迎霜刀。
至孝感兮天地动，白日无光百川涌。
三刀不死古今稀，一命自有神灵拥。
群贤激赏争作歌，要使汝名长不磨。
何时上书达天听，诏加旌赏高嵯峨。

自古以来，忠臣孝子总是相提并论，在对申世宁孝义之行的颂扬中，也隐然潜藏着辛弃疾对南宋朝廷的一腔苦心孤诣的热忱。只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荒村僻野间的孤臣迁客，纵有无限心事，也只能自说自话，自生自灭。

鹧鸪天·和昌父
万事纷纷一笑中。渊明把菊对秋风。细看爽气今犹在，惟有南山一似翁。
情味好，语言工。三贤高会古来同。谁知止酒停云老，独立斜阳数过鸿。
此词作于辛弃疾罢官闲居江西瓢泉期间（约 1194-1196 年）。 “和昌父” 的 “昌父” 即赵蕃，号章泉，在为官期间便已有隐逸之心，他的诗才受到乡贤杨万里的赞赏，被赞誉为“如禅僧”般的诗人。刘后村也评价赵昌父的诗歌富有陶渊明和阮籍的韵味。赵昌父与辛弃疾是志同道合的友人，二人都淡泊名利、思归山林，常有诗词唱和。

《鹧鸪天·和昌父》是一首抒写自己归隐情趣的词。词的上片咏叹陶渊明的超脱与情趣。人间万事，纷纷扰扰，陶渊明一笑了之，而于萧瑟秋风之中，把菊东篱，聊以自娱。下片写作者同赵昌父、陶渊明一样淡泊名利、乐于归隐的情趣。最后作者却把深厚的友谊寄寓于一句淡淡的情语之中，婉转含蓄，耐人寻味。这首词以“三贤高会”为枢纽，写作者同赵昌父、陶渊明的神交，并以渊明自许，写得若即若离，如梦如幻，动人之至，亦传神之至。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是一首很负盛名的送别词。送别对象是作者族弟辛茂嘉，他南归宋室本为北伐抗金，结果反被贬到更南的广西。但此词写法特别，不着一字写对辛茂嘉的送行之事，反而专写古时种种“送别之恨”的事迹！所写虽是历史上的事迹，但所隐喻的却是国家之别恨、自己之别恨！靖康之变，国几近于亡，而辛弃疾卓荦之才却屡受排挤，当为此刻最悲之“别恨”！在辛弃疾的笔下，种种别恨，写来铿锵慷慨、苍郁沉痛，其笔力之劲，令人为之侧目！难怪后世词家评价此词“为稼轩词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