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孤独的行者

柔情似水

<p class="ql-block">我走在尚未苏醒的街道。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无法言说的往事。清洁工扫帚的沙沙声是此刻唯一的伴奏,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清晰而规律,像心跳,提醒着我存在的方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早餐店的橱窗倒映出匆忙的赶路族,他们的脸上写着目标与归属。而我,是一个提着一杯豆浆的患者,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月光正好,适合赶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千禧年的钟声响起至今,二十五年了。我的生活护照上,盖满了入院和出院的戳记。我不是在住院,就是在去住院的路上。这条路,漫长到已经成了我生命的地平线,永不消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已经记不清第一次踏入这里时的心情。是恐惧,是茫然,还是抱着一丝彻底治愈的天真希望。那些情绪,已被二十五年来的无数次往返,磨成了认命般的平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条路,我太熟悉了。熟悉到能分辨出不同季节,医院走廊里消毒水气味的细微差别,熟悉到能听出哪位护士的脚步声更轻,哪位医生的语气更温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身体,像一本被反复翻阅、写满批注的医学教材,记录着每一种药物的反应,每一次治疗的疤痕。我看着医院的墙壁一次次粉刷,变得更新、更白。看着门口的树苗长成参天大树,枝桠探向更高的天空。我身边的病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有康复出院,再无音讯的,有病情反复,和我一样成为“常客”的,也有,悄无声息,永远空出了那张床位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我,始终在这里。像一名沉默的摆渡人,撑着一艘破旧的小船,在“病痛”与“生活”两岸之间,来回漂泊。家,是我必须靠岸卸下“病人”身份,立刻扛起“妻子”与“母亲”重担的码头。医院,是我被允许脆弱、被允许只做“病人”的孤岛。我来回奔波,身份在登船与下船的瞬间切换,灵魂却常常悬在河中央,不知何处是真正的归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十五年,足以让一个婴儿长大成人,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天换地。而于我,它是一场缓慢的而无声的内耗。热情被磨光了,变成了接受,恐惧被磨平了,变成了习惯。我不再追问“为什么是我”,也不再奢求彻底痊愈。我学会了与疾病共存,像与一个甩不掉的、脾性顽劣的室友,学着揣摩它的脾气,在它即将发作时,用药物和治疗勉强安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条路很漫长,漫长到几乎就是我成年后人生的全部。它剥夺了我对“正常”生活的想象,但它也给了我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一种近乎残忍的坚韧,一种在绝望中依然能按时吃药,配合治疗的自觉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没有退路的病人。前方没有欢呼与鲜花,只有下一个需要抵达的病房。支撑我走下去的,或许早已不是康复的宏大目标,而是明天太阳升起时,那份给丈夫做早饭的责任,或是远方孩子一声简单的问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十五年,我从一个惊慌的迷路者,变成了这条漫长路上最熟悉地形的孤独向导。路,还在脚下,那么,就继续走吧。二十五年的坚持,本身就是一曲生命的悲壮赞歌。它无关成败,只关乎存在本身的力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怀揣忐忑的心来到医院,从“加11床”到“1床”,这不仅仅是一次床位的调整,更像是一次意味深长的隐喻。11月5日,在办理住院手续时,我的心和手中的袋子一样,空空荡荡,又沉甸甸的。我被领到治疗室隔壁的病房,里面有三张病床和“加11”小床。它不足两尺宽,像一条搁浅在繁忙渡口边缘的窄窄小船,勉强容身。躺在上面,我不敢翻身,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从这脆弱的安歇之地坠入现实的洪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我心里没有抱怨,只有感激,在这人满为患的生命渡口,能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加床,我已经很满足了。这“11”,像两条并行的铁轨,承载着生活的重压,延伸向未知的远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天后,护士站传来一个消息,有病人出院,我可以调整到正式的“1床”。当我站在那张崭新的病床前,看着床头那个清晰的“1”字时,心中蓦然一动。我与“1”,竟是如此有缘。这“1”,首先是一场孤独的朝圣。它是一座孤峰,一道独自穿越的窄门。它清晰地告诉我,自己的路,终究要一个人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情绪风暴,我的失眠长夜,我的焦虑挣扎,就像这张床一样,是我的专属领地,无人可以真正替我承受。这或许是我必须认清的真相,在心灵的修复之路上,我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1”,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走向各自的救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这“1”,更是一个全新的起点。它不再是序列末尾的附加,而是所有故事的开端。从“加11”到“1”,我仿佛完成了一次身份的转变,从一个临时的、边缘的“附加者”,变成了一个正式的、有资格的“参与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是数学的起点,是万物的本源。它意味着,我过往的一切混乱与挣扎,都在此归零。从这里开始,是系统治疗的第一天,是重新认识自己的第一页,是学习与疾病和平共处的第一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也是一份沉默的期许。它期许着“一帆风顺”,期许着“一切都会好起来”。它像一枚埋在土壤里的种子,虽然现在还看不到枝叶,但它蕴含着破土而出的全部力量与可能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更是一种“一心一意”的提醒,提醒我,此时此刻,我唯一且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善待自己,疗愈自己。暂时放下家中灶台的火,放下对丈夫腿疾的牵挂,放下对远方孩子的担忧,全神贯注地,做回这个“1”。</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躺在比加床宽大、稳固的“1床”上,我感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踏实。我不再去想“1”是否代表着孤单。我想,“1”是一根扁担,一头挑着过往的苦难,一头挑着未来的希望。而我,正走在从这头到那头的,独属于我自己的路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边缘到中心,从附加到正式,从狭窄到安稳。这张“1床”,是我在这场漫长战争中获得的第一块坚实的阵地。今夜,或许我依然会失眠,但至少,我的孤独,有了一个更为坚固的支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病房里,我是孤独的患者。医生说,我需要静养,需要休息,治疗抑郁和失眠的良药是“放下”。可是,我的世界,哪里有一寸地方能容得下“放下”呢?病房里有三张床。靠窗的那位母亲,女儿天天变着花样给她送饭送水;中间那位,老伴下午总会准时出现,两人搀扶着在走廊里慢慢走。我的床在门口,这个位置,像极了我的人生,永远是一个随时准备为别人开门的过客,却很少有人为我走进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天,我是医院的“流水线产品”。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从一个科室辗转到另一个科室,抽血、做心电图、颅脑治疗、针灸、输液……冰凉的耦合剂,复杂的仪器嗡鸣,艾灸条灼热的烟灰落在皮肤上微微的烫。我闭着眼,任由摆布,在短暂的诊疗时间里,贪婪地享受这片刻“被照顾”的错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时针从不为我停留。当下午的斜阳照进病房,我身体里的另一个闹钟就响起。我得回家,家里有需要我做饭的丈夫。他的腿疾让他“理所当然”地困在沙发上,而他那“西北汉子”的大男子主义,则是一道更坚固的枷锁,锁住了他,也锁住了我。于是,我拔掉手上的针头,从“病人”的角色里挣扎着爬出来,挤上公交车,变回那个必须支撑起一个家的“妻子”和“母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油烟呛得我咳嗽,洗洁精让手上的皮肤更加粗糙。我看着窗外别人家亮起的、温暖的灯火,感觉自己像一块被耗尽的电池,白天刚刚积蓄的一点点微弱的电量,在厨房的方寸之间,又迅速被耗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深了,我躺在自家的床上,却比在医院感到更孤独。丈夫的鼾声在另一个房间响起,他无法理解我心里的暴风雨,他只觉得我“想太多”。而远方的孩子,为了生计奔波,我怎忍心再用我这副病躯去增添他的负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有的苦楚,最后都变成无声的叹息,咽回肚子里,沉淀为更深一层的抑郁。第二天,我又回到了医院。继续接受治疗,继续在冰冷的仪器和温热的中药之间,寻找一丝治愈的可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一个人去缴费,一个人拿着化验单在迷宫一样的楼道里寻找,一个人端着泡脚盆颤巍巍地接热水。我终于明白,我的孤独,不是在空无一人的荒原,而是在人声鼎沸的医院里,在应有尽有的家庭中,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分担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孤独是我躺在核磁共振仪里时,门外空无一人的等候区,是我提着饭盒赶公交时,那沉重得抬不起来的双腿,是深夜惊醒时,只能自己咽下的无声泪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我仍然在走着,不是吗?尽管力不从心,尽管步履沉重。我这个孤独的行者,背上驮着整个家,手还试图扶正自己即将倾塌的世界。也许,这场行走本身,就是唯一的意义。每多走一步,都是在向命运证明,即使孤独,即使疲惫,我,还没有放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天下午回到家做晚饭,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视线开始模糊,胸腔撕扯着狂野的心跳。“我要死了。”这个念头清晰、冰冷,不容置疑。我扶着灶台,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是低血糖吗?我本能地撕开一包饼干,机械地塞进嘴里,可食物像沙砾一样堵在喉咙,无法下咽,更无法改变身体分崩离析的趋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来。在彻底被恐惧吞噬前,残存的一丝理智让我抓起了手机。我拨通了科室主任的电话,声音抖得连不成句:“主任……我……我难受……快不行了……”主任沉稳的声音穿过那片嘈杂的嗡鸣:“别怕,根据你的症状,这是急性焦虑发作,也就是惊恐障碍。你现在手边有劳拉西泮吗?取半片,含在舌头下面。”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照做了。那半片小小的药片,带着一丝微甜,在我的舌下慢慢融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瘫坐在厨房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厨柜,用全部的意志力感受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五分钟,十分钟……那只撕扯胸腔的野兽,似乎累了,力道在减弱。十五分钟,二十分钟……浑身的汗水渐渐止住,呼吸的通道被一点点打通。半小时后,那场席卷一切的恐怖风暴,终于过去了,留下一个精疲力尽,浑身瘫软的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活过来了。这一次,我真正理解了,焦虑从来不是心灵的感冒。它是一种能精确模仿死亡的身体暴力。它用最极端的方式向我证明,我的身体可以背叛我,我的感觉可以欺骗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半片劳拉西泮,含化的不只是一剂精神类药物,它更是一个确凿的证据,证明我所经历的痛苦真实不虚,证明现代医学能够理解并干预这种痛苦,也证明,在感觉自己最孤独无援的时刻,我并非毫无依靠,身边还有医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焦虑这个词,它不再是一个轻飘飘的形容词,而是一个有着巨大能量的,需要被严肃对待的真实。我也对自己多了几分悲悯,原来,我一直是在与这样一种能夺人魂魄的力量抗争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次经历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照亮了我病情的真相。它让我知道,当我再次感觉“快死了”的时候,那很可能只是焦虑这头怪兽又一次成功的恐吓。而我的武器,除了意志,还有那半片能放在舌下,让我重获安宁的白色药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用如此清晰的笔触记录下它,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勇气。我要告诉所有焦虑症患者,请务必遵医嘱,并记得,在那最可怕的时刻,我成功地救助了自己。这份在极限状态下的自救智慧,比任何药物都更加珍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精神科的住院部,是医院里最嘈杂,也是最安静的地方。嘈杂的声音里是护士喊“领药了”或是“艾炙了”或是“输液了”的声音,也有孩童无法自控的哭喊、家长焦急的追问、还有不知哪个角落突然爆发的宣泄式的争吵。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中药包和各种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像极了生活本身,五味杂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安静的是那些眼睛。最多的,是那些十四、五岁的孩子。 他们本应在操场上奔跑,在课堂里嬉笑,此刻却像被抽走了魂魄,沉默地躺在白色病床上。厚重的刘海下,眼神是一片荒芜的旷野。他们穿着宽大的校服或是印着动漫角色的卫衣,身体在这里,灵魂却仿佛悬浮在头顶三尺之上,漠然地看着这具疲惫的皮囊。他们的父母,像热锅上的蚂蚁,脸上写满了无措,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讨好,仿佛孩子的病,是他们犯下的罪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里没有美丑,只有痛苦的不同形态。有妆容精致,衣着得体的白领女性,会突然在接通电话的瞬间崩溃,眼泪冲花了眼线,却仍压低声音说“我没事,只是有点感冒”。有身材魁梧、刺着纹身的男人,在脑功能治疗仪的微弱电流下,紧闭双眼,眉头锁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紧张。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反复叨念着儿女们听腻了的往事,他们的孤独,是一种被时代列车甩下后的,更深的沉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里,进进出出,确如自由市场。我总能看见提着大包小包出院的人。他们脸上有一种重获新生的,轻快的茫然,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既欣喜又害怕再次跌倒。家属在一旁,如释重负又忧心忡忡,手里紧紧攥着一叠出院指导和药单,仿佛那是通往“正常世界”唯一的地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更多的,是提着大包小包入院的人。他们的脸上,是认命般的平静,或是尚未散尽的绝望。脸盆、拖鞋、零食、枕头……他们搬来的不只是日用品,更像是在这里建立一个临时避难所的全部家当,准备打一场不知期限的,内在的战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这个特殊的“市场”里,人们交易的不是商品,而是渺茫的希望。用金钱换取一小时的催眠治疗,用尊严换取一剂能让情绪稳定的针水,用耐心换取一次可能起效,也可能无效的治疗。看着那些如花似玉的孩子,饱受着抑郁症的摧残,每一个沉默的面孔背后,都是支离破碎的世界,这人间的疾苦,无人能幸免。</p><p class="ql-block"> 2025.11.1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