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蚁》第29集.夜半钟声催晓色,工区风波起微澜</p><p class="ql-block">四工区坐落在母溪河支流大溪与小溪的交汇处,小小的村落里房屋依山傍水,错落中透着几分集中。食堂旁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像一位沉默的哨兵,悬挂在粗壮的槐树上,钟声一响,便能穿透晨雾与炊烟,传到工区的每一个角落,让全队男女老少都听得清清楚楚。因工区地盘横跨两岸、人手近百,姜队长按作物类型将大家分成水稻组、旱粮组、林业组、牧业组四个作业组,特意从知青里挑了四名积极分子担任组长,盼着他们能点燃生产的热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次工区开大会,姜队长总会在主席台上提高嗓门,重点表扬出工最早的小组。那几句表扬的话像根无形的鞭子,抽得四个组长心里直发痒,卯足了劲要在出工时间上比个高低。后来,这出工的钟声竟渐渐演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半夜鸡叫”,而最后一批下乡的知青代振杰,成了这场“敲钟竞赛”里最积极的选手。他生得墩墩实实,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透着使不完的力气,干农活是把好手,敲钟也总比别人早半拍。其他组长哪肯落后,纷纷加入这场无声的较量,谁先从床上爬起来,就抢着往食堂跑,攥着钟锤叮叮当当地敲。敲得多了,大家竟从钟声里听出了门道——连敲两下是农业组的信号,连敲三下是林业组的暗号,听到自己组的钟声,就得麻溜地穿衣起床,摸黑往田埂或山林里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钟声敲得越来越早,有时三更刚过,万籁俱寂的夜里就突然响起“当当”声,把沉睡的人们从梦中惊醒。尤其是插秧季节,抢农时比抢命还急,各队搞突击、比进度,出工时间更是早得离谱。知青肖军和蒲太平同住一间土坯房,蒲太平是个出了名的“书呆子”,不管白天在田里累得直不起腰,晚上总要就着煤油灯看书学习到深夜。有天凌晨,急促的钟声突然炸响,睡迷糊的蒲太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从床上弹起来,慌乱中抓起裤子就往头上套,左拽右拉半天也没弄明白为啥套不进去。上工后他红着脸把这事一说,逗得田埂上的人捧腹大笑,笑声顺着母溪河的水流飘出老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知青里有人忍不住吐槽这没完没了的早班,毕良莎心直口快,就说过“只有周扒皮才搞半夜鸡叫这一套”,这话不知被谁捅到了姜队长耳朵里,差点让她成了“攻击革命生产”的反面典型,在大会上挨批斗。这些组长们干农活个个生龙活虎,抡起锄头能比老农还快,可一到开会发言、写思想心得,就个个蔫得像霜打的茄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句整话。其实他们心里都揣着一本账:用实打实的积极表现争取早日被招工回城,这是他们在艰苦岁月里最实在、也最迫切的理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代振杰的表现尤其突出,不管是插秧割稻还是开山种树,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姜队长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积极推荐他去怀化师范读书。可谁也没想到,他只读了一个学期就吵着要回农场,说啥也不肯再待在教室里。农场为了树立典型,专门组织人写了宣传材料,把他塑造成“心系农场发展,对八面山怀有深厚革命感情”的先进分子,后来他还被评上了省知青积极分子。只有私下里跟相熟的人聊天时,他才红着脸坦言:“我一看书就头疼,盯着字不到十分钟就打瞌睡,实在读不下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些组长们出身都根正苗红,不是贫下中农子弟就是工人家庭出身,既是姜队长跟前的红人,也是他抓阶级斗争的“得力干将”。四工区的阶级斗争形势在全场是出了名的复杂:既有戴着帽子的老右派分子,有地富反坏右的子弟,有老三届知青里被划为“落后分子”的人,就连新知青的日常言行、思想动态,都被视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每次“发现敌情”,这些组长们总能像打了鸡血似的冲锋在前,把工区的阶级斗争搞得“有声有色”,大会小会开个不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蒋明君就住在工区最偏僻的那间被称为“黑屋”的土房里,因为出身富农,成了批斗会上的常客。他身材高大,干活不惜力,农活样样拿手,虽只读过高小,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闲下来总爱捧着旧书看,还喜欢自己琢磨着作诗。他的妻子是当地的村姑,没工作没收入,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全家五口人就靠他每月27元的工资过活,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次家里实在没油下锅,孩子饿得直哭,蒋明君心里像被猫抓似的,趁去仓库打油时,偷偷“拿”了一瓶油回家,想给孩子做点带油星的饭。可这事没过两天就被人捅到了姜队长那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姜队长是个出了名的极左分子,在他眼里,“抓革命,促生产”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任何一点“不良苗头”都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在他看来,蒋明君偷油这事绝不是简单的生活问题,必须大张旗鼓地批判。批斗会设在工区的会议室里,墙上“坏分子蒋明钧批斗大会”的横幅红底黑字,格外刺眼,两侧“捍卫无产阶级专政!保卫社会主义成果!”的条幅更是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姜队长表情严肃地站在前台主持会议,蒋明君低着头站在会场中央,几个作业组的积极分子轮流上台发言,声讨他的“罪行”,口号声此起彼伏,震得窗户纸都嗡嗡作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蒋明君从口袋里掏出写好的检查,慢悠悠地念道:“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斗私批修,继续革命!”念完套话,他抬起头说:“前天中午家里没油没钱,两个孩子饿得直哭,我实在没办法,才趁打油时拿了瓶油回家。”话音刚落,外号“猛子”的知青立刻站起来打断他:“不是拿,是偷!你这是盗窃社会主义财产!”蒋明君也来了脾气,抬头辩解:“我光明磊落拿回去给孩子吃的,又不是偷偷摸摸藏起来,怎么能算偷?”姜队长在台上厉声喝道:“那就是抢!光天化日之下抢夺集体财产!”蒋明君梗着脖子反问:“我一没打二没骂,连推都没推人一下,咋能算抢?”姜队长被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情急之下高举拳头高呼口号:“打倒蒋明钧!蒋明钧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台下的群众面面相觑,只好跟着举起拳头喊口号,生怕不喊就会被当成“立场不坚定”的人,让会场的气氛冷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蒋明君顿了顿,继续念他的检查:“我老婆知道后,把我骂了一顿,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让我拿这不明不白的油。可我跟她说,失节事大,饿死事也大啊,真要是把孩子饿出个三长两短,或是全家都饿死了,岂不是给社会主义抹黑?那罪名可就更大了!所以我才……”姜队长见他不仅不认错,还敢顶嘴找理由,气得一拍桌子:“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交农场保卫科严肃处理!”俗话说“从小偷油,长大偷牛”,当时谁也没料到,这句用来警告的俗语,后来竟真的成了应验的谶语。而这谶语的序幕,在1974年那个燥热的夏天被猛地拉开——当放牛的老李头推开牛棚门时,谁也想不到,那头被全工区视作“功臣”的老黄牯,会以这样突然的方式消失在八面山的晨雾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