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们到时,天是阴阴的,空气里饱含着水分,沉甸甸地压在人的眉睫上。书院的头山门并不如何张扬,只静静地立着,那“岳麓书院”四字的匾额,也像是被这千年的光阴洗淡了颜色,沉穆中透着一股内敛的力量。我们并未在此久留,反是登上一辆中巴,要往岳麓山顶去。车在盘山的道上晃晃悠悠地前行,窗外的景致,先是满眼的绿,蓊蓊郁郁的,像是要滴下水来。愈往上,那绿便渐渐地淡了,不是褪了色,是被一种无所不在的雾气吞噬、融化了。待到山顶,一下车,人便仿佛跌进了一片乳白色的、无声的梦里。四下里白茫茫的,山石、树木、远处的亭台楼阁,都失了踪影,只剩下这粘稠的、无所凭依的虚空。我们便在这虚里随意走了几步,衣角发梢都沾上了湿意,像一群失路的游鱼,茫然地吞吐着这天地间的元气。</p><p class="ql-block"> 于是又乘车下来,从南麓的后门,才算真正踏入了书院的地界。跟着导游,一行人鱼贯而入,那喧嚣的人声一进了这院落,便仿佛被那苍然的古意滤过了一般,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我的心思,却不大在导游那流畅的解说上,只放任目光在这庭院间流连。</p><p class="ql-block"> 这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去处。不见得如何富丽,只是一种入了骨的端正与清净。青砖墁地,被岁月磨得温润;廊柱朱漆,虽略显斑驳,却更显出一种沉静的庄严。庭院里几株古树,怕是见过宋时月、明时风的,枝干虬龙般地探向天空,筛下一地细碎的、湿漉漉的光影。讲堂正上方,悬着一块匾,赫然四个大字:“实事求是”。笔力是遒劲的,颜色也旧了,但它悬在那里,便像一只沉静的眼,默默地注视着底下往来的人。当年那位润之先生,寓居半学斋时,推窗便见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么?这四个字,想来便是那时,如同一颗种子,落进了他那颗年轻而炽热的心田里,日后才长成了庇荫九州的大树。思想的利器,原来并非凭空而来,它就在这寻常的庭院里,在每日的晨昏定省里,静静地等待着能读懂它的人。</p><p class="ql-block"> 讲堂前方,并排摆着两把旧椅子。这便是导游口中那第二件宝贝了。我的眼前,便不由得浮现出八百多年前的景象来。那位理学大师朱熹,风尘仆仆地从遥远的福建赶来,就在这里,与本地的张拭先生,各据一席,相对而坐。他们讲的,是那精微的“太极”、“仁德”之理罢?底下坐着的学子们,眼神该是何等的明亮与饥渴!那不是单向的灌输,而是思想的碰撞,是两种灵魂的火花在交锋中迸发出的光华。所谓“朱张会讲”,开创的又何止是学术的先河?它更像一种无声的宣告:学问之道,不在独守一隅,而在交流与争鸣;真理之途,需要这样的并坐与对话。那两把空椅,如今寂然无声,但我仿佛仍能听见,那穿越了漫长时空的、宏亮的回响。</p><p class="ql-block"> 至于那十八学规,我后来在资料上细细读了,确是字字珠玑。它不谈空泛的大道理,只从“时常省问父母”、“朔望恭谒圣贤”的日常德行,说到“读书必须过笔”、“会课按刻蚤完”的为学工夫,平实得近乎严苛。然而,正是这平实里,蕴着一种叫人凛然的力量。它将那高远的“道”与“理”,化作了晨起夜眠、洒扫应对的每一个细节。左宗棠的刚毅,曾国藩的勤谨,谭嗣同的决绝,蔡锷的英锐,那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背后,想必都曾受过这十八条朴素规则的细细打磨。人格的铸成,原是这般于无声处的工夫。</p><p class="ql-block"> 从讲堂出来,我们便在这偌大的书院里随意行走。所谓的“柳塘烟晓”、“桃坞烘霞”诸景,名字是极风雅的,但在今日这阴沉的天气里,也只余一派朦胧的意境。我独在“竹林冬翠”处站了许久。那竹子是极茂密的,虽在冬日,依旧苍翠欲滴,一根根都笔直地向着天空,带着一种孤高的气节。风穿过竹林,发出飒飒的响声,不似凡间的音乐,倒像无数先贤魂灵的低声絮语。我又走到爱晚亭边,想象当年学子们在此切磋学问,看“枫叶红于二月花”的情景。那青春的意气与家国的情怀,想必也曾将这亭子的梁柱,熏染得温热。</p><p class="ql-block"> 将要离去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暮色渐合,书院静静地卧在岳麓山的怀抱里,像一个安详的、千年的梦。那“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联语,此刻想来,已不觉得是夸耀,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了。人才的辈出,原来并非偶然,它需要这“实事求是”的灯塔,需要那“会讲”的胸怀,更需要那十八学规般日复一日的淬炼。我辈今日来此一游,所得的,不应只是一点风雅的谈资,或几张留影,更应是这一份于沉思中得来的、清醒的力量。这力量,大约也是从那千年的讲席上,悄然递过来的一支未灭的薪火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