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瑯琊台

东镇文学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路是渐陡的,两旁的老松也便渐渐地矮了下去,成了匍匐的、虬结的灌木。风在这里,声音也与别处不同;它不是呼啸着掠过,而是沉沉地、绵长地,从海的那边,从那望不见的虚空里,一丝一丝地抽过来,带着咸腥的、亘古的气味。这风声里,你听不见现世的喧嚣,只听见一种悠远的、类似叹息的回响,仿佛是许许多多古老的魂灵,正藉着这风,向你低语。</p><p class="ql-block">终于踏上了那片平旷的台顶。脚下是巨大的、磨蚀得光滑的石板,缝隙里长着坚韧的、墨绿色的苔藓。放眼望去,是无边无涯的海。那海,今日是铅灰色的,静静地卧着,没有波涛,只有一层又一层柔滑的、黏稠的褶皱,缓缓地推向天际。天也是灰濛濛的,海天在极远处融为一色,分不清界限。站在这台上,人便仿佛悬在了空中,悬在了时间的中央。</p><p class="ql-block">忽然便想起了那位始皇帝。两千多年前,他便是站在这里,或许就是我现在立足的这块石头上,怀着一种怎样炽热而又茫然的渴望,命令那些方士,驾着简陋的舟船,驶向那一片烟涛微茫的未知。他统一了六合的疆土,度量了天下的车轨与文字,他以为自己掌握了世间一切的秩序。然而,面对这无始无终、无声无息的大海,他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与短暂。他派出的,不是将相,不是兵卒,而是方士;他寻求的,不是土地,不是财富,而是时间的尽头——长生。这是一种多么庞大而天真的野心,他想为奔腾不息的时间,强行画上一个句号。</p><p class="ql-block">可时间哪里有尽头呢?我俯身抚摸着那冰凉的、粗砺的石栏。这石栏,想必不是秦时的旧物了,但那份凉意,却与两千年前一般无二。时间,仿佛并不是一条笔直向前、永不回头的河流。它更像是这海上的雾,弥漫开来,充塞于天地之间,将过去、现在与未来,都融成了一片难以分辨的混沌。始皇帝寻求的“起始”与“尽头”,或许本就是一个虚妄的幻梦。时间,是无所谓起始的;或者说,每一个瞬间,都可以是起始。</p><p class="ql-block">你看那海。它此刻的平静,蕴含着下一刻风浪的全部可能。那第一缕跃出海面的日光,是今天的起始,却也是重复了亿万次的旧事。那礁石上溅起又碎落的浪花,它的生命短暂如刹那,但它在碎裂的瞬间所映出的光华,与千万年前第一朵浪花,又有何不同?这里的风,吹过秦始皇的衣袂,也正吹着我的鬓发;这里的寂静,浸透着方士们的祝祷,也正浸润着我此刻的独白。我们都在同一个巨大的“此刻”里,这一个“此刻”,囊括了所有的过往,也孕育着所有的未来。</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明白了。这里,瑯琊台,之所以给人以“起始”之感,并非因为它标记着时间的开端,而是因为它以一种极其蛮横而宁静的姿态,将“时间”本身的存在,推到了你的面前,让你无法回避。它让你感到,你不是在时间的长河里随波逐流的一叶小舟,你本身就是那河流中的一滴水,你即来自源头,也即奔赴大海。</p><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西边的天壁上,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金光,像一柄古老的、迟钝的剑,直直地刺下来,将一片灰濛的海面,点燃成耀眼的金鳞。那光,并不温暖,却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意味。台下的松涛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与海的风声应和着,像是在吟唱一首无比古老,又永远崭新的歌。</p><p class="ql-block">我转身向下走去。来时的石阶,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幽深。而我心里,却仿佛被那海天的空阔洗涤过了一般,卸下了一些东西,又装入了一些东西。我不是从一座高台上走下来,倒像是从一个巨大而安宁的、名为“永恒”的梦里,缓缓地,醒了过来。而这尘世,这脚下的路,便是那梦里醒来后,所要面对的,温柔而真实的人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