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氏.外传（长篇小说第三十）

红豆

图片为作者石头画 项颖原创作品 人生啊，可以有志向，有目标，有理想，有抱负。可是，唯独不能预测的，是下一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 命运的转折往往只在瞬息之间。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像杨宗保使用的双手剑——剑剑穿心，每一剑都直刺要害，让人措手不及。 父亲本以为，母亲和妻子的到来会替他解除这场荒唐的婚礼。没想到，奶奶的几句话竟惹恼了黑胡子校长。当两名校警跑进来的时候，父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只听黑胡子校长咆哮如雷："来呀，把这个不知趣的老太婆给我拉出去，让她知道知道皇军是谁！！" "不！不！校长，我娘年事已高，不懂外面的事，您手下留情！"父亲生怕黑胡子要对母亲下毒手。他想要保护母亲，不想胳膊被白云死死抱住。白云在他耳边低声叮咛："冷静！一定要冷静！" 奶奶却异常镇定，她双手交叉捧在腹前，一言不发。刚进来的时候，奶奶不知道坐在桌子后面的是日本人，此刻才恍然大悟——和日本人讲道理，无疑是拿着鸡蛋碰石头。 "我看谁敢动我娘！" 想不到一向温柔的母亲，此刻却毅然护在奶奶身前。她抬手从脑后发簪上拔出一根亮闪闪的银簪子，对准自己的喉咙喊道："谁敢动我娘，我就把这一腔子血倒在这里！" "巴嘎，反了反了，统统拉出去喂狗！" 校警一拥而上，一边一个架起了奶奶和母亲。母亲的手腕被校警死死扼住，她手中的银簪子应声落地，咕噜噜滚到父亲脚边…… "蓉儿！娘！" 父亲感觉自己的热血马上就要从嗓子里喷出来了。他最亲近的人——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为了他，连命都不要，难道他还要委曲求全吗？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妻子蒙受屈辱吗？！可是，此刻父亲的胳臂早被黄岩和矮冬瓜一边一个死死控制住。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和妻子被校警架着往外拖。 "放开她们，放开他们！"父亲用嘶哑的声音呐喊着。 "放开他们！她们是无辜的！"白云撩起婚纱，疾步跑到校长面前求情："校长，让她们走就是了，千万不要惊吓到她们。" 校长哼了一声，算是默许。 奶奶和母亲还是不肯走，父亲急得青筋暴跳，跺着脚喊："娘，蓉儿，你们快走！我的事，你们不要管了！" 父亲深知，侵略者的骄横傲慢是毫无理智的，母亲和妻子再闹下去，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不测。 也许，奶奶和母亲此时乖乖地跟校警走出去就没事了。可是，不谙世事的母亲此刻却反抗起来，她大声哭喊："我不走，我死也不走！项天敏，你到底是人是鬼？我走了，你和这个女妖精成就好事吗？我就不走！你的美梦甭想得逞！"我的母亲，一向温良恭俭让的母亲，为了捍卫她的婚姻，可算是撒了一回泼！ 白云站在父亲身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一句话。 父亲给奶奶使眼色，明白事理的奶奶拉住母亲，示意她离开。母亲却死命挣脱开校警的手，顺势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伤心地哭泣起来。 黑胡子校长眼里冒出绿色的火苗，发出一阵阴沉狡黠的冷笑。他的笑声，令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从桌子后面站起来，皮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重锤一样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敲击着父亲的心脏！黑胡子校长走到母亲面前，冲校警一努嘴，校警将母亲从地上拉起来。 黑胡子校长阴险狡诈地问："你的，想死？" 母亲颤声说："死就死，落你们手里，死比活好！" 奶奶喝道："蓉儿，闭嘴！" 黑胡子校长狞笑着说："吆西，我可以成全你！" 父亲看见，黑胡子校长眼里冒出凶光，他的手摸向腰间…… "他有枪！"父亲急忙喊："娘，带蓉儿快走！" 奶奶用身体挡住我母亲说："别……，儿媳妇，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忘记自己定下的禁忌，暗用武功，一个鹞子翻身甩开了黄岩和矮冬瓜，横在了母亲面前说："娘，蓉儿，你们快走！" "八格牙路！统统去死吧！" "啪"地一声，枪响了。 浓浓的火药味弥漫在礼堂中。人们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一切都寂静得令人窒息。 时间，在空气中摆动出惊人的"咯哒咯哒"声……像一串串鬼火在每个人心中闪烁。 当人们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每个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倒在血泊里的，竟然是新娘子白云。 "白云——" "白云小姐——" "白云老师——" 礼堂内，一片惊呼和唏嘘声！学生们尖叫着哭嚎起来。 婚礼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白云，这个神秘而又令人敬佩的女人…… 这个大方而又美丽的女人…… 就这样，在黑胡子校长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间，毫不畏惧地冲过去，为我父亲，为她所爱的人，挡住了子弹！ 一场惊悸，一场不幸，一场无法挽回的懊悔，一场令人痛心疾首的"婚礼"，一场荒唐的闹剧，就这样戛然而止…… 我可怜的父亲，在那个"新婚"之夜，再次被丢进平泉监狱，又一次躺在他熟悉的、散发着霉腥味的稻草铺上。几天来，他吃不下睡不好，双眼深陷，面色苍白，像一具被人抽干了精血的骷髅。 无聊的父亲，哪怕是一只潮虫在他眼前爬过，也会呆呆地看上半天，看着它爬进麦草里，钻进父亲的身下，父亲还是一动不动。 牢头劝他："兄弟呀，发昏当不了死，只要活着，才能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父亲求牢头为他找来一本圣经，每日里呆呆痴痴地诵经打坐。他陷入了极度的困惑和迷茫之中。 抗日的曙光在哪里？ 中华民族的前途在哪里？ 抗日，救国，革命！难道，就是把自己的脑袋一颗一颗让敌人砍下来吗？ 白云被杀的情景，一幕一幕浮现在他面前。 那日，白云就倒在父亲脚下，他看见她枪口的血，像泉水一样汩汩地往外冒。他扑上去用双手捂住了她的伤口，白云的脸像白纸一样，父亲的脸也像白纸一样。他喊着她的名字："白云！白云！"白云瞪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努了努没有血色的嘴唇，努力伸出一只胳膊，轻轻搂住父亲的脖子，贴着他的脸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死了，你记得到承德……周记药铺……找……找我家人……"父亲使劲点点头，泪水忍不住流下来，一滴滴落在白云脸上，他使劲摇摇头说："白云，不会死的！不会死的！"白云眼里放射出一丝光亮，把无色的嘴唇贴在父亲腮上，轻声说："我爱你……" "我也……"父亲将半句话咽了回去。白云轻轻叹口气，她明白他半句话的意思，满足而又不舍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白云，你不能死，不能啊！"父亲抬起头，求助地望着周围，声嘶力竭地喊着："救救她，快救救她呀！" 黑胡子校长恶狠狠推开父亲，用日语"哇啦哇啦"骂着，焦躁地喊着："救护车的，救护车！" …… 父亲的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来，滴在麦草上，一根麦草微微翘起，似乎受到滋润，仿佛要长出麦芽来。父亲眼里放射出一丝光亮——草木皆有情，何况人呢！白云，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你要是好好的，能托个梦给我吗？ 那日，一向不言不语的小刘老师，趁着混乱之际，将父亲、母亲和奶奶请到自己住处，劝父亲趁着黑胡子不在赶紧逃走。可是父亲执意不走，他要等待白云的消息。无奈，小刘老师找来一辆毛驴车，把奶奶和母亲送出了平泉小城。那日，奶奶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一路像泥塑的菩萨一样，双手合十，为父亲和白云祈祷。她虽然经历过战争带来的苦难和波折，但是，亲眼看见鬼子杀人，还是头一回。她变得异常冷静而沉默。 母亲回到家里就大病一场。她懊悔自己的莽撞无知酿成了大祸！她懊恼输给了白云——在关键时刻，不是她救了丈夫，而是白云舍命救了丈夫。她知道，她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已经坍塌。天敏怎样了？白云还活着吗？ 那日，母亲看见身体软似面条的白云被人抬上救护车，听见父亲呼唤着白云的名字，发疯般跳上救护车，抱住白云不肯放手。他被黑胡子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推下车。他一次又一次跳上车去，又次次被推下车，直到救护车的门紧紧关上，开出去老远老远，父亲还在追赶着救护车奔跑…… 时光荏苒，很快来到了第二年秋天（1945年8月）。爷爷清早起来，照例打完一套蟒蛇鞭，他微微喘息着擦去额头的汗水。是的，他感觉这一年来老了许多，腿脚明显不如以前利落。一头青丝也生出许多白发。是啊，他最最疼爱的三儿子，他寄予厚望的三儿子，被囚禁在监狱，没有音信，生死不明。怎不叫他揪心，怎不叫他忧愁? 他亲自去平泉探监，结果监狱长早被撤换，老班头也不知去向。时事变迁，世事难料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战争，给百姓带来无尽灾难的同时，也让他们精神上受到摧残。爷爷再也不似以前，活得那么通透，活得那么有心气。他经常陷入沉思，陷入困惑！ 爷爷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神，叹口气，仰望天空，双手合十默念："老天爷，保佑我儿吧！保佑我儿平安无事吧！"此刻，一缕霞光跳过墙头，照耀在爷爷的白发上，像金子般闪闪发光。 一只公鸡从鸡窝里扑闪着翅膀跑出来，跳在杏树枝上，昂起头，伸出长长的脖子"咯咯咯"打起鸣来。爷爷的目光盯在杏树上，忽然，父亲一纵身跳下杏树，一把抱住爷爷，说："爹，投降了，投降了，投降了！" "三儿……"爷爷惊愕地捧起父亲的头，摸着他的头问："三儿，是你？真是你吗？" "爹，是我，日本鬼子投降了，我被放出来了！" 爷爷推开我父亲，上下打量着他，见他形若枯槁，面如铁锈，完全没有了三少爷的气派。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心情沉重地扶住他双肩，疑虑地看着他："三儿，你，你，你怎么了？你没说疯话吧？！" "爹，我没疯没傻，日本人真的投降了！"说着，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张《新华日报》。爷爷目光盯住报纸头条，《日本无条件投降》几个大字照得他眼花缭乱，他满眼泪花，抬起头盯住我父亲。"这么说是真的？"父亲热泪盈眶点头说："是真的！" "咱们胜利了？" "胜利了！" "胜利了！胜利了！”热泪滚滚的父子俩孩子般拥抱在一起，忍不住抱头痛哭。 是啊，他们经历了多少苦难，经历了多少折磨，经历了多少屈辱啊！奶奶提着泔水桶出来喂猪，看见这情景，吓得扔了泔水桶。当她问明缘由，高兴地把手里的葫芦瓢扔向空中，葫芦瓢挂在杏树杈上，摇摇晃晃不肯下来。奶奶高兴地念念有词："福禄挂，福禄摇，好日子，要来到！阿弥陀佛！" 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通过无线电广播，像全世界宣布无条件投降。其实，八月十一日，平泉监狱地下党就通过地下情报得到《新华日报》刊登日本投降的重大消息。地下党和几名被俘的抗日战士偷偷计划越狱。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的地八天，就在敌人惶惶不安的关键时刻，他们越狱成功。 父亲在家里只住了七天就走了。他惦记着他的学生，他热爱教育工作，他要继续去教书育人。高桥队长曾经对他说过，抗战结束了，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中国。他要去为新中国培养人才。更让父亲着急的，是去寻找白云。白云到底是死是活？那天，他被黑胡子推下救护车后，一直没有白云的消息。他求监狱长去学校找黄岩，求老班头去找矮冬瓜，可是，关于白云的任何消息，都没有明确的回答。现在他自由了，他要亲自去寻找答案。哪怕是找到白云的坟墓，去燃一炷香，烧几张纸，他也心安了。另外，父亲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白云临危时刻前，向他透露出周记药铺。这个周记药铺，到底是干什么的？是白云的家人，还是像高桥队长、贺大哥一样的组织？在监狱里，父亲想过千百遍，也想不出答案。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周记药铺。完成白云的心愿，也不辜负她对自己的一片真心。 在母亲依依不舍、充满忧虑的目光中，在爷爷奶奶千嘱咐万叮咛的声声唠叨中，父亲再次踏上征程。前方的道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这一次，他是带着希望上路的。白云的下落、周记药铺的秘密、新中国的未来，所有这些未解之谜，都在等待着他去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