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脚踩在厚厚的松针上,沙沙地响。不是什么热闹声响,就像山在耳边轻轻说话,又像好些年前的人,在林子里低低絮语。</p> <p class="ql-block"> 这山叫二郎山,老辈人都叫它石子山。一个“石”字,便透着股沉实劲儿,不花哨,也不张扬,甚至还有股子土味。这儿的路算不上路,但在河川道里公路未通之前,这是古人走了千遍万遍古驿道,是有名的吕梁山南北古道。抗战时,二战区在克难坡驻扎,当时工兵沿着山脊拓宽了这条路,使得周边几个县,不停的往驻地驮运粮食和草料,因而得名“运粮大道”。然而岁月流转,草木渐生,道路几近荒废,其旧日风貌已难以辨识。</p> <p class="ql-block"> 沿着山庄村蜿蜒曲折的黄土塬,渐行渐至那满是石头山体的密林处,开始爬山。山径愈发陡峭,有的路径是历经千年风雨,树根与顽石相互缠磨千百年,才崩裂出来的狭小通道。没有石阶,没有栏杆,就顺着山的性子,高高低低地往上走。二郎山像本没字的书,页码被风吹得乱了,得慢慢走,慢慢品,才能觉出些味道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有位延安的摄影朋友来过,说:“二郎山的厚重,一张片子装不下;二郎山的俊秀,一辈子也拍不完。”这话实在,一点也不掺假。行走的山间,你只需用眼晴去看,用耳朵去听,用手脚去触摸,敞开心怀去感受。</p> <p class="ql-block"> 晨雾还没散,林子里满是湿土的气味儿,清清爽爽的。越往上,树越苍劲,枝桠参着枝桠,在雾里露个影子,像幅淡墨画,没那么多颜色,却耐看。偶尔听见几声鸟叫,脆生生的,衬得山里更静了。这静里头,藏着不少故事呢。</p> <p class="ql-block"> 走到山腰,忽见一块“捎石”立在那儿。孤零零的,就那么摇摇欲坠又保持着平衡,站了千万年。伸手摸上去,苔痕滑溜溜的,不光是石头的凉,仿佛承载着太多太重的记忆。这巨石沉默着,倒像一座无字的巨碑。山东头西河坡村里的人说,春秋时卫国的石碏大夫,墓就在山塬之上。石碏这人,硬气得很,亲儿子石厚做了坏事,他愣是狠下心来除了他,留下个“大义灭亲”的名声。闭眼想想,两千多年前,那位父亲的心情,该是多么难受。一位父亲颤抖的双手,一声令下,既是国法的伸张,也是骨肉的永诀。这石的坚硬与抉择的决绝,在此刻叠映在一起。</p> <p class="ql-block"> 这石头也像座丰碑。站在跟前,风一吹,忽听得像枪声响。当年二郎山阻击战,就靠着这些嶙峋山石当阵地。一群年轻人,为了护着身后的二战区司令部,拼了性命,最后都牺牲在这儿了。他们或许上一刻还想着家里的炊烟,下一刻就成了山里的英魂。热血渗进石缝,滋养着漫山的苍翠。顽石的永恒与生命的刚烈,在此轰然对撞,令人扼腕叹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再往上走,林子更密,山路更幽。阳光穿过树叶,洒下些碎影子,晃来晃去。山风一吹,松涛呜呜的,如泣如诉,好像在诉说那些被岁月遗忘的往事。</p> <p class="ql-block"> 前头就是十八罗汉洞。早不见原先寺庙的排场,只有山崖上留下的一个石窟,藤蔓遮了大半洞口,像大山低眉碎念:“方外云山无非幻境,静中岁月自有长春”。山顶上,战壕还看得清,一道一道的,是当年打仗留下的印迹。那时候,战士们遇上鬼子分外眼红,不等喝干家乡的酒,就跃出战壕往前冲,把命不当回事地拼。确实,这座山峰所承载的记忆,比传说来得更加真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主峰桦木山巅,以前有座“石子神庙”。“石”是石碏的姓,“子”是尊称。大宁人敬重忠义的人,就修了这庙,把“大义”二字,刻在了山上。想来当年,乡亲们爬上山顶焚香,拜的是石碏,也是认可那份做人的道理。</p> <p class="ql-block"> 这精神的血脉,竟也传至不远处的瓦关岭。山脊上有棵“红岩(彦)松”,树身白白的,像穿了白袍的将军,树皮上几道斧痕,伤痕虽然长好了,却还看得清楚。当年红三十军的阎红彦将军,带着队伍在这儿牵制阻击敌人,护着毛主席东征回来。有位排长在激战中牺牲,乡亲们想砍这树做棺材,斧头都砍下去了,将军喝住:“让树活着,见证我们的胜利!”就这一声,保住了树,也留下了个念想。不仅保全了这棵古树,更在血与火的年代,为后世留下了道德的旗帜。古之有石碏杀子以报国,今之将军惜树以安民,其核心,皆是一个超越私情的“公”字。那树身上愈合的斧痕,与这山中无形的"石子"精神,遥相呼应,成了镌刻在山之脊梁上的不朽碑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站在松树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我仿佛能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红三十军的战士们,在这崎岖山道上急行,在密林中设伏,用生命谱写着一曲大义之歌。他们的足迹,与先人的抉择,在这片山林间激荡出亲密的回响。</p> <p class="ql-block"> 正午时分,到了山巅附近,忽然开阔起来。一片巨石铺在那儿,被风雨磨得光溜溜的,却满是裂纹。石面上錾刻着一个石臼,圆圆的,像个大砂锅,当地人叫它“天盆”。盆里积着雨水,映着流云和天空,清得能照见人影。这自然的物件,不知见了多少来人去客。</p> <p class="ql-block"> 这“天盆”,北京女知青程炜也看过。她把自己的半生都搁在了这儿。她在这山上行走,眼里不只是风景,还有乡亲们怎么过日子、怎么脱贫。常常一个人坐在巨石上,望着群山发呆。她想的是怎么让这山水养人,怎么既保护着山,又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她办学校,兴教育,一步步地熬,这份担当,实在难得。如今盆里的水,映着云,也像映着她当年的心思,热热乎乎的。恍惚间,好像看见她伏在石上,画着二郎山的将来。</p> <p class="ql-block"> 同行的朋友指着远处的斜坡说,到了深秋,这儿的红叶能红透半边天。我望着眼前的绿意,想起了山西农大石晓东教授。他背着行囊,拿着GPS,把这山的每一寸都丈量过。山里的珍稀植物,各处的遗迹,他都一一记下来,深夜里加班整理笔记,为了申报国家级森林公园跑前跑后。有回在林子里歇息,我跟他逗笑:“石教授,这山姓石,你也姓石,这山是你家的吧?”他笑了:“哈哈!要是我家的,我更得把家底摸清喽!”正是他以宁为乡,以山为家的执着,奋力书写了现代版的“山经注”,让二郎山得以从历史的边缘走入国家级森林公园的序列。那未来的绚烂秋色里,必然有他点染的、理性而深情的一笔。</p> <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暮色慢慢合了上来。群山染成了黛色,像幅水墨长卷,慢慢收了起来。站在山巅四望,才明白这二郎山的好。它不只是座山,还是本立体的书。从石碏的大义,到抗日将士的牺牲;从红岩(彦)松的记忆,到程炜、石晓东的付出,这座山始终流淌着中华民族最珍贵</p> <p class="ql-block"> 下山时,月亮已经出来了,清辉洒在山路上,树影都成了银的。偶尔听见猫头鹰叫一声,山里更静了。回头望,二郎山在夜色里静悄悄的,像个看透世事的老者,什么都见过,却不多说一句。它记载着悲壮的牺牲,庇护了理想的星火,也回应着科学的叩问。打远古到如今,“义”字就扎根在这山里了。来这儿不是躲清静,是让心灵回了趟家,回到这山山水水、有情有义的故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山里的夜,静得很,却又不闲着。风过松林,泉流石上,鸟儿归巢,万物都在说着自己的故事。我下山时,襟袖间带着山的凉气,耳边留着风的声音,心里装着那“天盆”里的一汪清水——那是历史的眼睛,映着石碏的决绝,映着将士的热血,映着将军的怜惜,映着知青的理想,映着学者的执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所有这些,都汇成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长河,在这二郎山中,永远地流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