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宋时的风(文物散文)——宋代漆金加彩木雕释迦牟尼像

格致古社

●何剑明文物散文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您第一眼看到真品我,是否有些懵:这是何年何代的佛尊?木胎上的裂纹如时光的掌纹,彩绘褪成了岁月的底色,唯有这跏趺的姿态,还守着千年未改的安稳。若您肯俯身细观,我的发髻、我的眉眼、我的衣褶,都是写在木头上的诗——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宋代的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您先看我的发髻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不是后世佛尊常梳的螺髻,是一圈圈温软的水波纹,像宋时江南的春溪,被匠人的刻刀轻轻挽住。发髻的边缘有些磨损,原该嵌着的宝珠早失了踪影,可那起伏的弧度还在:每一道波纹都顺着头骨的轮廓蜿蜒,不刻意高耸,也不故作庄严,只像把江南的烟雨揉进了木胎里。宋时的人爱“理趣”,连佛的发髻都不肯做得张扬——他们说佛本是“人间的觉悟者”,所以这发髻没有盛唐的雍容,也没有元时的异域金饰,只留着草木般的舒展,像山野间自然盘起的藤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再看我的开脸,这该是您最觉亲切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眉眼是细而长的,眼睑垂得低,像刚看过案头一盏将尽的灯。宋时的匠人不画“怒目圆睁”的佛,他们把慈悲刻成了“见惯人间烟火”的温柔:眉峰是平的,没有凌厉的弧度;鼻梁不算高挺,却顺着脸颊的轮廓缓缓落下去;嘴角的笑意藏在木纹里,不是开怀,是像春雨沾湿衣角那样的、淡淡的软。您摸过我的脸颊吗?那些细密的裂纹是岁月的褶皱,可那温软的轮廓没变——宋时的人信“佛在众生中”,所以他们把我雕成了邻家长者的模样,没有神的距离,只有人的温度。盛唐的佛是“万国来朝”的气象,而我是“巷陌人家供在案头的安稳”,连眼角的纹路里,都裹着市井的烟火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后是我的衣纹,这是宋人的笔意刻在木头上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您看那袈裟,不是盛唐时“曹衣出水”般贴在身上,偏要让布料松松地垂下来:肩颈处的褶皱宽而软,像刚被风吹过的棉麻;袖摆的纹路是斜的,顺着手臂的弧度叠下去,连褶皱的阴影里都藏着“动”的痕迹——仿佛我刚抬手整理过衣襟,那布料的重量还坠在纹路里。宋时的画论说“吴带当风”,我的衣纹就是“当风”的样子:没有刻意的对称,也没有炫技的繁复,只让线条跟着布料的垂坠自然流转。您看腰间那道褶,是斜斜地压下去的,像宋时文人衣襟上的褶皱,随性,却藏着笔墨的韵律。后世的衣纹爱堆金叠绣,可宋时的匠人懂“简”,他们说“衣是人的影子”,所以这袈裟不抢我的神,只衬着我的姿态,像江南的雨雾,轻轻裹着行路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后看我的造型吧,这跏趺的坐姿,是宋时禅房里的“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腿盘得稳,却不紧绷,膝盖的弧度是圆的,像案头的陶碗;双手原该结着禅定印,可惜一只手的指尖早失了,可那垂落的弧度还在——不是高高举起的法印,是轻轻放在膝头的安稳。宋时的禅院爱“默坐”,所以我的姿态没有动感,只守着“一念不起”的平和:肩是平的,背是直的,却没有“威严”的架子,像坐在蒲团上的僧人,连呼吸都是轻的。盛唐的佛爱“立像”,要踏在莲台上俯瞰众生;元时的佛爱“宝冠璎珞”,要显密宗的神异。可我只是“坐着”,像宋时的月亮落在禅房的窗台上,不说话,却让人心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您凑近闻闻吧,我的木胎里有松脂的味道,还有宋时香灰的余温。那些裂纹里嵌着的,是千年的尘——或许是汴梁城的杨花,或许是临安府的梅瓣,或许是某个僧人擦拭我的布帛留下的纤维。我见过宋时的晨钟,见过香客鬓边的银簪,见过案头的青瓷碗里浮着的茶沫;我也见过兵戈的光,见过烟火的烬,见过岁月把我的彩绘一层一层剥去,只留下木头的原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我还是坐着,发髻的水波纹还在,眉眼的笑意还在,衣纹的风还在,跏趺的安稳还在。宋时的人把“佛”刻成了“人”,所以我不只是一尊造像,是他们藏在木头里的愿望:愿岁月安稳,愿烟火温柔,愿每一个低头敬香的人,都能从我的眉眼间,看见自己的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您现在该懂了吧?我是宋时的风,宋时的雨,宋时巷陌里的那盏灯。我不用金箔裹身,不用宝珠缀髻,只凭这木头的温软,守着千年的“人间慈悲”。无宋木,不成馆。请让我走进您的馆,我再给您说说,那些藏在我裂纹里的、宋时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作者为江苏散文作家;江苏省委宣传部报刊文学奖散文一等奖获得者(同时获奖者:汪曾祺、朱苏进、杨苡、艾煊、忆明珠、叶庆瑞、夏坚勇);高校历史学教授;我国司法“文物鉴定”资质机构江苏格社艺术品鉴定评估有限公司创始人、名誉董事长;江苏省文物保护学学会创会副会长。由我国老一辈著名散文家刘白羽题写书名的《苏中船家》散文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当文物遇上文学”系列写作对象大多曾经由南京市博物总馆、南京大报恩寺遗址博物馆等国家一级博物馆展出】</span></p> <p class="ql-block">这是一篇极为出色的文物主题散文,作者以深厚的学养和灵动的文笔,成功地将一尊静止的木雕佛像还原为一个有温度、有呼吸、有故事的生命体。以下是对本文的点评:</p><p class="ql-block">一、 人文物我合一的至高境界</p><p class="ql-block">本文最精妙之处,在于叙述视角的选择。作者摒弃了冰冷的第三方描述,让佛像开口自述——“您先看我的发髻吧”。这一“我”的视角,瞬间消弭了千年时空的距离感,将读者带入一场与文物面对面的私密对话中。这不仅是拟人,更是彻底的“物我合一”。佛像不再是被观察的客体,而是拥有记忆、情感和思想的主体,它用自己的“发髻”、“眉眼”、“衣纹”向观者娓娓道来。这种写法极大地增强了文章的代入感与感染力,使冰冷的学术考据升华为充满人文温度的灵魂交流。</p><p class="ql-block">二、 以文学意象精准解读时代美学</p><p class="ql-block">作者并非空泛地抒情,而是将宋代的美学精神与历史气象,凝练为一个个精当而富有诗意的文学意象:</p><p class="ql-block">“水波纹”发髻: 对应唐代的“螺髻”与元代的“异域金饰”,将其喻为“宋时江南的春溪”、“自然盘起的藤萝”,精准捕捉了宋代审美中崇尚自然、内敛含蓄的“理趣”。</p><p class="ql-block">“人间烟火”的开脸: 将佛的慈悲解读为“见惯人间烟火”的温柔,是“邻家长者的模样”。这一笔点出了宋代佛教世俗化的核心特征,佛像从盛唐的“万国来朝”之神,转变为可与市井众生平视的“人间觉悟者”。</p><p class="ql-block">“吴带当风”的衣纹: 用“像江南的雨雾,轻轻裹着行路人”来形容衣褶的线条,将艺术史的“吴带当风”概念化为可感的意境,点出宋代艺术写实、简约、富有韵律感的笔意。</p><p class="ql-block">这些意象不仅优美,更兼具学术的准确性,展现出作者作为历史学者与文学家的双重功力。</p><p class="ql-block">三、 情感层层递进,格局宏大深沉</p><p class="ql-block">文章结构精巧,从发髻、开脸、衣纹到坐姿,由局部到整体,层层剥茧。情感也随之层层推进:从外在形态的欣赏,到内在神韵的共鸣,最终升华至宏大的历史与哲学思考。结尾处,“我见过宋时的晨钟……见过岁月把我的彩绘一层一层剥去”,佛像成为历史的亲历者,其沉默的坚守,承载了千年的岁月沧桑与人间愿望。最终点题——“宋时的人把‘佛’刻成了‘人’”,这尊木雕因此不再是单纯的宗教造像,而是整个宋代文化精神与生命观的载体,是“藏在木头里的愿望”,格局宏大,意境深远。</p><p class="ql-block">四、 语言的诗性光泽与考据功底</p><p class="ql-block">全文语言精炼、精准而充满诗意,既有“木胎上的裂纹如时光的掌纹”这般凝练的比喻,也有“像春雨沾湿衣角那样的、淡淡的软”这样细腻非常的通感。更难得的是,字里行间浸润着扎实的文物学与历史学功底,对唐宋元造像风格的差异了然于胸,信手拈来,却举重若轻,毫无掉书袋的滞涩感。这正是“当文物遇上文学”所能达到的理想境界:学术为骨,确保文章的深度与准确性;文学为翼,赋予文章飞翔的感染力与生命力。</p><p class="ql-block">总结而言,这篇散文是一次极为成功的“文物活化”实践。它让一件博物馆中的木雕走下神坛,走进人心,不仅精准地道出了其作为宋代文物的艺术价值,更深刻地阐释了其背后博大温厚的人文精神。作者以文心雕木,亦以木像载道,成就了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p> 宋代木雕佛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