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建德市大慈岩镇印象</p><p class="ql-block">车到山脚下,便见得一层一层的绿,从眼前一直漫漶到天边。这绿是极有层次的:近处的,是稻田的嫩绿,带着水汽的润泽;远些的,是竹林的苍绿,风过处,便漾起簌簌的、温柔的波浪;再远到山巅上去,就成了墨绿,沉沉地,与淡青的天色交融在一处了。一条溪水,名唤玉华的,潺潺地流着,水清得教人疑心是没有的,唯有那水底圆润的卵石,与石间倏忽来去的、寸许长的小鱼,才证明了它的存在。水声并不喧哗,只幽幽地,像谁在低低地耳语,诉说着一些古老而又温柔的秘密。</p><p class="ql-block">我便想起了大慈岩景区,之前我曾爬过的那座山。</p><p class="ql-block">这念头一生,脚下便仿佛生了根,竟半步也挪移不动了。那山,那佛,先前在我眼中,只是一片浑然的、敦厚的赭色,此刻却像一幅本已干涸的隐迹墨画,忽遇了清水,那潜藏的线条、轮廓、眉眼,都一一清晰地显现出来。是的,那确是一尊佛,一尊顶天立地的佛。那舒缓而饱满的弧形山脊,是他的胸膛;那略微前倾的、巨大的山体,是他垂首俯视众生的姿态。尤其那头部,高低起伏的岩壁,杂生的树木,竟巧妙地构成了额、眼、鼻、唇的轮廓,在夕晖的明暗交织下,那面容显得无比安详,又无比苍茫。这不是匠人斧凿的精细,而是天地造化以岁月为刀笔,挥就的磅礴写意。我痴痴地望着,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悸动。方才觉得这山敦厚可亲,此刻才觉出它的庄严与崇高。它并非不言,而是已将万语千言,都凝在了这亘古的沉默里。</p><p class="ql-block">这伟大的发现,使我不能再满足于远观了。一种力量牵引着我,要我去亲近它,去探寻那“佛是一座山”里的幽微。于是,我回想起游览大慈岩的情境。</p><p class="ql-block">那是十多年前的事,路是渐渐陡起来的。那“天栈云渡”,果真名不虚传。那长廊便如一条纤弱的带子,系在巨佛的腰间,底下是望不见底的深谷,只听得见风穿过林木的呜咽。扶着冰凉的、粗粝的石栏向下探看,一阵眩晕猛地攫住了我,真个是“足底悬崖恐欲崩”了。这“悬”的滋味,是惊心的,却也将凡尘的俗虑,一下子荡涤了许多。行走在这空中廊道,人便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那佛只要轻轻一拂,便能将我送入那无边的云海里去。</p><p class="ql-block">行至那“地藏大殿”,更是将“悬”字领会到了极致。这古老的殿宇,竟真是嵌在巨佛颈项间的一处天然洞窟里。殿外悬着那口明代的铜钟,黝黑沉默,不知曾惊醒过多少迷途的魂灵。步入殿中,一股阴凉的石气扑面而来,与外间的暖阳恍如隔世。殿内幽暗,只有长明灯的微光,映着地藏菩萨慈悲的金身。香火的气息,幽幽地,沉静地,弥漫在空气里。我抬头上望,是未经斧凿的、嶙峋的岩顶,这便是佛的躯体了。我们,竟是在一尊活着的、呼吸着的巨佛的身体里,向他另一尊法相的金身,顶礼膜拜。这奇妙的叠合,让人一时忘了时空。在此处,人世的尺度全然失效了,你测量山的高度,便是测量佛的身量;你感受岩洞的幽深,便是感受佛法的无涯。</p><p class="ql-block">从大殿出来,沿右侧一条更为险峻的栈道攀援,便是所谓“洞天一览”了。这里视野极阔,仿佛一下从幽深的佛国,重返了朗朗的人间。低头看,山下那玉华湖,此刻真成了一条碧色的玉带,蜿蜒在群山之间,那800多米的秀丽长廊,尽收眼底。来时觉着开阔的溪流,此刻看去,竟细弱如丝线,那溪畔的镇子,白墙黑瓦,也成了孩童玩耍的积木,疏疏落落地点缀在那一片嫩绿的棋盘上。那几个坐在门前的老人,那捶衣的妇人,想来都化作了看不见的小点,仍在进行着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我方才,便是从那“积木”与“丝线”里走来,一步步,走入这云端佛国的。这俯仰之间的视角变幻,真令人顿生沧海桑田之感。</p><p class="ql-block">日色愈发西沉,那蜜色的光,此刻酿成了醇厚的琥珀色,缓缓地流淌在整个大慈岩上。巨佛的周身,被镀上了一层柔和而神圣的金边。山下的镇子,炊烟似乎更浓了些,袅袅地升起,在宁静的空气中,画出几道悠长的、歪斜的痕迹。这景象,忽然让我想起了开山祖师莫子渊。元朝大德年间,他弃家至此,琢石为佛,依崖建寺,该是怀着怎样一颗坚定而虔诚的心,才能在这绝壁之上,开辟出这一方净土?当年的斧凿之声,早已消散在风里,唯有这寺,这钟,这山佛,默然见证了数百年的寒来暑往。</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明白了。我之前所感的那份“静”与“旧”,并非虚空。它的底蕴,正是这天地造化之奇,与这人间信仰之坚,共同熔铸而成的。那镇子里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因了这巨佛无声的凝视,而显得格外安详;而这凌云绝壁上的惊险寺观,也因了那山下人间烟气的供养,而显得分外可亲。佛性与人情,在这里竟是如此水乳交融,难分彼此。</p><p class="ql-block">归途已是暮色深沉。巨佛的剪影在渐暗的天穹下,成了一幅最壮阔的画。它不再仅仅是山,也不仅仅是佛,它成了一个巨大的、温暖的象征。那玉华溪的潺潺声,那空气中松柴的微香,那老人脸上安详的皱纹,与这巨佛慈悲的俯视,那悬空寺惊心的奇绝,都已混成一片,沉沉地烙在我的心上了。这印象,比来时更丰厚,更沉重。它是一册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温润的古书,我先前只抚了抚封皮,而今,算是略略读懂了其中几行深奥而朴素的文字了。而这文字所给予我的,仍是一片无边的安宁。</p><p class="ql-block">镇子是小而紧凑的,走不了几步,便到了尽头。尽头处,视野豁然开朗,那闻名的大慈岩,便赫然立在眼前了。它不像别处的山那般,以奇崛险怪取胜,只是那么敦厚地、安稳地坐着,通体是一种赭石的颜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一种温暖而慈悲的光。山不算极高,但自有它的气势。最奇的,是那悬空的寺庙,就着天然的岩窟,凌空架起殿宇,红色的椽柱在苍黑的岩石间,显得分外夺目。远远望去,真如天上的宫阙一般。我没有上去,只觉这般远远地望着,便很好。那庙宇与人,都成了山的一部分,静默地,与清风白云为伴。这或许便是古人所说的“逃禅”之意了,不必焚香礼拜,只在这无言的相对里,便能感到一种宗教般的、安详的洗涤。</p><p class="ql-block">日头渐渐偏西,光变成了醇厚的、蜜一般的颜色,流淌在瓦上、墙上与水面上。镇子里升起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是那种好闻的、带着松木清香的柴火气息。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前的竹椅上,闲闲地摇着蒲扇,话着家常,他们的脸,像这镇子里的青石板,布满皱纹,却安详而平和。我忽然想,我们这些匆匆的过客,所见的不过是它的皮相,是它展示给外人的、一幅静止的图画;而它的魂,它的呼吸与脉搏,却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炊烟、闲话与棒槌声里的。</p><p class="ql-block">归途上,暮色四合,那大慈岩的剪影在渐暗的天色里,愈发显得沉静。那玉华溪的水声,那斑驳的苔痕,那老人们的笑貌,都混成一片模糊而又真切的印象,沉沉地落在我心里。这印象,不是惊艳的,不是热烈的,只是一味的“静”与“旧”。它像一册被翻得起了毛边的、纸张泛黄的古书,你无须细读其中的文字,只用手轻轻抚过那温润的封皮,心里便已是一片安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