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纹里的呼吸

风过延陵

“落叶归根”是母亲长久以来的心愿。尽管她身体不适已逾一年，却从未主动提起归期。谁知今天一大早，她突然提出要回老家，语气坚决，毫无转圜余地。我们顿时手忙脚乱，开始收拾搬运各种用品——锅碗瓢盆、床垫被褥、换洗衣物、那把老藤椅……林林总总，竟堆满了整辆小货车。

老宅久无人居，虽得大哥前几日洒扫除尘，仍透着清冷。我们必须在午饭前将一切安置妥当。匆匆忙忙间，总算在正午时分勉强收拾停当。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透过小窗，在空气中划出几道明亮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其中翩跹起舞。母亲喝完堂嫂准备的稀饭菜叶汤，倚在藤椅里小憩。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过身旁的杉木柱子，眼神里有一种我许久未见的专注——像是重逢阔别多年的故人，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永恒的存在。她的目光缓缓移动，从被岁月磨得温润的柱身，到纵横交错的木梁，再到泛着琥珀光泽的木板墙，每一处停留，都像是在阅读一本泛黄的家书。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忽然闻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杉木香。这香气被午后的暖意蒸腾着，从木纹深处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不疾不徐，宛如老宅平稳的呼吸。它让我想起童年时趴在木地板上玩耍的时光——那时梁下还悬着腊肉，柱上还贴着春联。木墙板上还贴着代表时尚的"沙家滨""红灯记"等彩色画报，而今香气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母亲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出来。那声叹息里承载的东西太多——有游子归巢的慰藉，有时光流逝的怅惘，有记忆复苏的温暖，也有岁月无情的苍凉。这座老宅，是父母当年千辛万苦养猪攒钱，又在亲戚村邻帮衬下一石一瓦建起来的。每一根梁柱都记录着家族的悲欢，每一寸木板都浸透着几代人的生命痕迹。

我忽然明白，母亲执意归来，不全是为了“落叶归根”的夙愿，更是要完成一场与生命根源的和解。这栋飘着杉木香的老宅，见证了她人生的重要转折，也将是她最后的归宿。而我们这些离乡多年的子女，或许只有在此刻——在这熟悉的气息里，在母亲深邃的眼神中——才能短暂地触摸到那条从未真正断裂的血脉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