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苏州

海之涂鸦

秋风一来，便仿佛挟着些异样的颜料，不是蘸，倒像是沁，是渗，悄悄地，便将这座城的骨殖都染透了。

那颜色，不是夏的泼辣，也非冬的枯寂，是一种温暾的、富丽的，带着光的暖意与露的微凉的调子。

于是，这整座城，便成了一幅徐徐的，不知要展到何年何月才肯完全打开的，层次丰盈得令人心口发胀的长卷。

去园林里走一走。那假山的瘦硬，曲廊的幽回，平日里看的是它的结构，它的心思；此刻却全让了位，给那一片缤纷的菊。

那菊，也不是一味地烂漫，它们是有身份的。有的团簇如绣球，矜持地守在粉墙的一角，将日影筛得细碎；有的则舒瓣垂丝，带着些许孤高的倦意，从太湖石瘦漏的孔窍里探出身来，与你默然相望。

那颜色，是宫缎上才有的，鹅黄、蟹青、胭脂紫，沉沉地压在碧绿的、或是已然泛了赭色的叶子上。秋阳透过高高的花窗格，光与色便仿佛融在了一起，流着，淌着，空气里满是一种清冽而又微甜的，属于繁华与寂寥交织的气息。

被这园子里的精致熨帖得有些满了，便想着要些开阔的去处。于是，天平山就在那里等着了。

那山上的林木，不再是夏日那般懵懂的、浑然的绿了。仿佛是那支无形的画笔，在这里换了最豪放的笔触，蘸了最浓烈的油彩，任性而又精准地，一抹，便是一片灼眼的丹霞；一皴，便是一道沉静的赭石。是枫香么？还是乌桕？都分不清了。

只见那红，不是一律的红，有少女颊上飞晕的浅绯，有醉汉酡颜的深赤，更有那历经风霜的，近乎紫色的沉郁。黄也是各式各样的，从柠檬的亮，到金子的灿，再到古玉的温润。

它们层层叠叠地交织着，挤挨着，从山脚一直泼洒到山顶，像一匹巨大的、刚刚织就的锦缎，被日光与云影抚摸着，微微地，是一种流动的辉煌。

这辉煌看久了，竟也生出一种喧闹中的寂静来。

那寂静，在虎丘的湿地深处，便化作了另一种言语。这里的水是静的，静得仿佛是一块凉透了的、巨大的玻璃。而那一片水杉林，就笔直地、无言地，站在这玻璃之上。

它们的针叶，在秋天里变得锈红，那是一种更为沉着，更为坚定的颜色，像是冷却了的火焰，又像是凝固了的夕阳。

一株，两株，一片，就这么静静地倒映在水里，上下对称，虚实相生，成了一个完整而又极其静谧的梦。偶尔有一羽白鹭掠过，翅尖划破了水中的天，也划破了这梦境，但那涟漪散去之后，寂静便又立刻合拢了，比先前更静，更沉。

苏州的秋，原来不是一幅平面的画。它是一种立体的、有魂魄的编织。它将园林里菊的精致、天平山上叶的绚烂、湿地里杉的沉静，一针一线，都织进了它那温润而古老的肌理里。

这极致的美，是多样的，又是统一的；是喧哗的，又是安宁的。它让你在缤纷里看见素净，在热烈里品出清冷，在一切形式的尽头，触摸到那无形无影，却又无所不在的时间本身。

它正用这支秋风的画笔，不慌不忙地，把金黄与丹赤揉进叶的脉络，把清霜与暖阳一同写进水的波心，也把一种悠远而安详的叹息，悄悄地，刻进你的心底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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