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转过街角,那一簇簇、一丛丛的杜鹃花,便毫无征兆地扑进眼里来。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只是蓦地一软,随即漾开一片温润的潮。这南方的四月,雨水便格外殷勤些;那雨是绵密的,柔和的,带着些说不清的缠绵意,将这一遍青绿洗得透亮。而就在这片沉静的、几乎要滴下水来的绿意中,杜鹃花,便成了最任性、最灼人的那一笔。</p><p class="ql-block"> 有的就立在街头路旁,那花朵密密地缀着,织成一道锦障,你走过时,衣角不免要拂着它们,惹下一两片薄薄的、带着凉意的花瓣。那颜色,也不是一律的。有的浓,是那种化不开的胭脂红,仿佛将夕阳最后的一缕光采也熔了进去;有的淡,是浅浅的水红,像少女梦醒时残存颊边的一抹羞晕;更有那罕见的,白中透着一丝极淡的绿意,冷冷地、矜持地开在幽深的林下,若非有心人,是寻它不着的。</p><p class="ql-block"> 我走近一株开得最盛的,微微俯下身。五片薄如蝉翼的花瓣,精巧地旋成一个浅浅的喇叭,簇拥着中间十数根细如发丝的花蕊,蕊头上点着些绛紫。花瓣上还滚着昨夜的雨珠,晶莹莹的,阳光穿过叶隙,正照在上头,便折射出星子般的光彩。我是不敢用力呼吸的,生怕那一点气息,就会惊扰了这凝固的、透明的梦。这花儿,它知道自己这样美么?我想它大约是不知道的。它只是依着自然的律令,在该开的时候,便拼尽了全部气力来开,开得这般绚烂,又这般寂静。</p><p class="ql-block"> 这般寂静,倒让我想起一些遥远的、泛黄的事情来了。也是这样的季节,故乡山坡上的杜鹃,想来也该是这般光景了。那时的我们,是没有什么“赏花”的雅趣的,见了这红艳艳的花,只知道叫着“映山红”,然后便一股脑地冲进花丛里。我们摘那肥嫩的花瓣,放进嘴里嚼,有一股子清甜的、微酸的汁液,那便是童年里顶好的零嘴了。女孩子们则爱把它簪在辫梢上,或者用麻线串成花环,戴在头上,脖子上,一个个便觉得自己是这山野里最漂亮的新娘。那时的欢笑声,是清亮亮的,像山涧的溪水,毫无滞涩地,一路淌过开满鲜花的山坡。而今,那笑声早已散入风里,寻不见踪影,只剩下我,一个远方的客子,在这异乡的山中,对着相似的花,作一个沉默的看客。</p><p class="ql-block"> 唐人李白有诗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诗里的杜鹃,是浸透了离人泪血的。那声声“不如归去”的子规啼鸣,与这漫山遍野的红,交织成的,是怎样一幅凄迷动人的乡愁图卷啊。我此刻虽听不见子规声,但这份因花而起的、无端的怅惘,却仿佛与千年前的诗人悄然接通了。这花儿,它不单是花儿,它是一卷无字的书,年年此时展开,上面写满了时光的故事,与游子的心情。</p><p class="ql-block"> 天色不知不觉间,已染上了淡淡的橘黄。晚风渐起,带着一丝凉意。那一片绚烂的红,在渐暗的光线里,愈发显得浓烈而悲壮。它们这样盛大地开放,又能持续几日呢?再过些时日,一阵急雨,一阵狂风,眼前这云锦般的世界,便要化作满地残红了吧。“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红楼梦》里黛玉的葬花词,无端地浮上心头。这花的命运,与人的青春,人的欢聚,又何其相似!都是那般美好,而又那般短暂。</p><p class="ql-block"> 我要转身离去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片杜鹃,静静地立在街头的花园上,像一团渐渐冷却的火焰,在薄暮里沉默地燃烧。它不挽留,也不告别。我知道,明年此时,它依旧会在这里,一样红灼灼地开着。只是看花的人,心情又不知是怎样的了。</p><p class="ql-block"> 又见杜鹃花开,见的,究竟是花,还是那花影底下,一层层叠着的、属于自己的光阴呢?我默默地问着,山间没有回答,只有风,穿过花枝,留下一阵簌簌的、轻轻的叹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