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白杨树

流光知味

故乡的白杨树愈发高大挺拔，枝干遒劲如铸铁，皲裂的树皮刻着岁月的纹路，像极了老汉们布满老茧的手掌，默默守护着山庄湾的朝朝暮暮。春寒未消时，枝头便抽出嫩黄新芽，在料峭风里怯生生舒展，不多时便染绿枝头，给沉寂一冬的村庄捎来第一缕生机。田埂上的枯草还凝着霜花的微凉，耕地老汉已牵着牲口踏破晨雾，肩头的犁具带着铸铁的沉坠感，木柄被经年的手掌磨得光滑温润，犁铧翻起的冻土带着潮湿的腥气，混着白杨新芽的清甜，漫过整个村庄。孩童们追着返青的麦苗奔跑，裤脚沾着带露的草叶，指尖掐下嫩芯儿嚼得满口生津，眼里满是对春日的懵懂欢喜；喜鹊在刚抽芽的枝头上筑巢，叽叽喳喳的叫声里，裹着泥土的温润与草木的鲜灵，伴着田埂边冰棱消融的“滴答”声，老汉望着翻耕的田地，嘴角噙着浅浅笑意——这是他守了一辈子的土地，每一寸泥土的气息，都让他心安。

夏天的白杨像是撑开了一把巨大的绿伞，浓荫铺展，把整个村庄都揽进清凉的怀抱。阳光穿过叶隙洒下斑驳光影，像碎金跳在泥地上，风一吹，光点就晃，叶子也沙沙响，仿佛整棵树都在低语。我常坐在树根凸起的地方，看男娃们踮脚伸手去够蝉蜕，有人一扑扑进泥坑，惹得满场笑声。傍晚，大人们搬出竹椅木凳，围坐在树下纳凉，蒲扇摇着，话头也跟着飘起来。谁家的麦收得早，谁家的娃考上了县中，还有那些老得发黄的开荒故事，都被风一句句捎走，又落进树影深处。我仰头望着这树冠，密密匝匝的叶子像无数只手，托着整片夏夜的星空。这树，是我爹年轻时亲手栽的，如今枝干已粗得抱不过来，像极了他那双扛过犁、扶过犁、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的手。

秋风一起，白杨的叶子就黄了，红了，风一刮，哗啦啦往下落，像谁撒了一地的金箔。脚踩上去，脆响一声，卷起的叶子打着旋儿扑向裤腿，凉丝丝的。山庄湾的秋天是甜的，玉米在场院上堆成小山，高粱穗子沉得直不起腰，农人们弯着背扬场，木锨一扬，谷糠飞成一阵金雾。孩子们在谷堆里打滚，头发里全是麦壳，抓一把秸秆编个哨子，吹得呜呜响，像在跟风赛跑。我娘总在这时候煮罐罐茶，糜子面熬得浓稠，配上新晒的枣子和炒香的花生，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土地的厚道。夜里，月光洒在晾晒的粮食上，泛着银光，老汉们坐在田埂抽烟，烟火一明一灭，像在跟大地说话。我知道，那不是简单的收成，是汗水浇出来的日子，是白杨树看着长大的一年又一年。

冬天的白杨褪尽繁华，只剩铁色枝干刺向天空，雪落下来，压满枝头，像披了件白袍。一摇树，雪沫子扑簌簌往下掉，钻进衣领，凉得人一激灵。山庄湾静得出奇，只有炊烟从烟囱里慢悠悠飘出来，在冷风里凝成淡青色的雾。炕头最暖，炉子烧得通红，罐罐茶咕嘟咕嘟冒着泡，茶香混着冻梨的甜、腌菜的咸，把整个屋子都填满了。我常蜷在炕角，听老人们讲来年的打算，哪块地种豆，哪块地轮休，说得认真，像在跟土地签契约。除夕夜，灯笼红得晃眼，鞭炮声炸碎了雪夜的寂静，孩子们穿着新袄在雪地里疯跑，兜里揣着酥糖，笑声比鞭炮还响。我坐在炕上，看一家人围桌吃饭，羊肉香、油饼黄、饺子冒热气，长辈给娃发压岁钱，说着吉祥话。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团圆，不过是守着这棵树、这片地、这口热炕，把日子一年年焐热。

后来我走了，去城里读书、工作。高楼林立，灯火通明，可夜里加班回家，路过街边的绿化树，竟会怔住——那轮廓，多像故乡的白杨。鼻尖仿佛又闻到新芽的清甜、泥土的腥香，耳畔响起老汉吆牛的声音、母亲烙饼时擀面杖的“咚咚”声，还有夏夜树下蒲扇摇动的风声。市场上卖的玉米金黄，可总觉得少了阳光晒透的焦香；餐馆里的罐罐茶，也煮不出娘那份绵密醇厚。原来，那些味道从不只是食物，是白杨树影下的光阴，是亲人掌心的温度，是土地深处长出来的记忆。父亲在电话里说，院里的树又高了一截，春耕的土还带着去年的谷香；母亲笑着说，烙饼时总想起我踮脚偷吃的样子。我听着，眼眶发热。原来故乡从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而是心里一棵永远挺立的白杨，根扎在泥土，枝叶伸向天空，风一吹，就沙沙地唤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