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夜读（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文翰珍庋

临窗夜读

（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窗外的夜色，是一砚磨得极浓的墨，悄无声息便将白日的喧嚣与棱角，都温柔化开。我独坐窗前，未展书卷，只与这夜相对，读它的静谧，也读心头浮起的、关于光阴的片羽。

桌上一杯滚水，白雾袅袅。试着去看自己的倒影，只见一片晃动的模糊。这多像人心——平静时，如明镜映天光云影，是非曲直皆可辨；一旦滚沸，便只剩一腔混沌怒气，别说真相，连自己都认不清。我们真正需要的，从不是看透一切的慧眼，而是盛怒之下，仍能守住分寸的耐心。

这份平静，原就藏在对“今日”的珍重里。指尖划过日历，忽觉惊悸：正在流逝的每一刻，都是我余生中最年轻的瞬间。这念头无关悲戚，只生一种清醒，如晨露滴在额间。昨日已随逝者去，明日尚在云雾中，唯有此刻的呼吸、心跳，是实实在在握在掌心的生命。与其厌恶当下的琐碎，不如转念一想：这令人烦忧的现在，何尝不是未来的我，踮脚也回不去的曾经？

夜确是一柄无声的放大镜。白日里一丝微末的喜悦，入夜能漾开满心涟漪；一缕不经意的惆怅，也能被拉成无边帷幕。于是渐渐学了乖：开心时，懂适可而止，将甜意密封存档，留待细水长流；伤心时，更不与自己为难，早些熄灯安歇。深知许多庞然烦恼，不过是夜色与疲惫捏造的幻影，天亮自会显形，或悄然消散。

由此便懂了生活的真义。人说“过你喜欢的生活”，是勇猛精进的追求；而“喜欢你过的生活”，是圆融通达的智慧。年轻时总向外眺望，以为远方才有风景；年岁稍长方知，将目光收回掌心，于日常琐碎中品出滋味，才是更深的学问。这不是妥协，而是沉淀——如奔腾溪流，终汇成一泓能映星月的深潭。

沉淀之后，更懂界限的可贵。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灼目伤眼；二是人心，深幽难测。并非所有真相都值得深究，保持一份审慎的距离，是对他人的慈悲，也是对自己的护卫。真正的聪明，应如贴身衣物，不可或缺，却无需刻意示人。它是内在的支撑，让我们体面行路、得体处世，而非拿来炫耀的资本。

人生海海，我们能掌控的本就不多。生命的长度大抵天定，无力增添年月，却能为有限时日注入宽阔质地。难给生命加时间，却可给时间添生命力——它或许藏在一次专注的阅读里，一顿用心的晚餐中，或是一段与家人无言的陪伴间。我们决定不了际遇本身，却能选择应对的姿态。最无奈是语言：表达爱意时总觉苍白，无意伤人时却锋利如刃，一字一句都能划下无血却难愈的伤痕。故而行动往往比言语诚实，沉默有时比喧哗更有力量。

思绪流转间，窗外月色愈发澄澈。所谓人生境界，从非遥不可及的玄谈：以慈悲心待人，以自然骨立世，以平常心度日，身怀一技以立身，头脑清醒以明理，便是最实在的修行。纵观三千年青史，熙熙攘攘不过“功名利禄”四字；横览九万里山河，悟透天地至理后，灵魂终要奔赴的，仍是“诗酒田园”的简单安宁——那是纷扰世间，为自己开辟的一方“心远地自偏”。

夜已深，水已温。杯水平静如镜，终于清晰映出窗外的月，也映出一张与自己和解的、平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