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故事：东瀛伶影

芙蓉婉儿

　　清嘉庆年间，浙东鄞县依山傍水，民风淳厚，城中曾有显赫一时的柳御史府，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蛛网尘封。府中主人柳含烟，年方二九，正是豆蔻梢头的年纪，却已饱尝人间疾苦。她本是故御史柳公独女，柳公为官清廉，却遭奸人诬陷，罢官归乡后抑郁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家道中落如大厦倾颓，昔日门庭若市的府邸，转眼只剩含烟与老仆忠伯相依为命，守着一座荒院，艰难度日。

含烟生得一副绝世容颜，肌肤莹润如凝脂，眉眼如画，顾盼间自有风情，宛若初绽芙蓉，清丽脱俗。她不仅貌美，更兼聪慧过人，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擅抚琴，指尖轻拨，便能弹出动人心弦的乐章。奈何命途多舛，父亲离世后，家中困顿，往日求亲者络绎不绝，如今却无人问津，及笄之年仍未出阁。她独居荒院，每日面对空空庭院，唯有对月长叹，以泪洗面。

岁暮天寒，彤云密布，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整个鄞县裹上一层银装。含烟拥着单薄的锦被，坐在冰冷的炉边，炉中残火微弱，难以驱散满室寒意。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心中愈发凄凉，父亲的冤屈、家中的窘迫、未来的迷茫，如千斤重担压在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正当她暗自垂泪之际，忽闻院外传来一阵萧声，清越凄婉，如泣如诉，直透人心。

那萧声时而低回婉转，似孤雁在寒夜中哀鸣，满是孤寂与惆怅；时而高亢激昂，如寒梅傲雪，坚韧不屈。含烟素来爱琴，对音律颇有研究，听闻此曲，心中一动，暗忖：“这萧声技艺精湛，意境深远，绝非寻常市井之人所能吹奏。”她强忍寒意，披起一件旧棉袄，起身启门。

推开门，一股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含烟不禁打了个寒颤。抬眼望去，只见廊下立着一位男子，身披一袭月白色东瀛和服，衣料虽略显单薄，却质地精良，上面绣着暗金色的樱花纹样，在白雪映衬下更显雅致。男子头戴银冠，将乌黑的发丝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他面容俊美无俦，肌肤白皙胜雪，比女子还要细腻，一双眼眸狭长深邃，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异域风情，却又含着几分挥之不去的落寞。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抿，平添几分清冷之气。

见含烟出门，男子连忙敛衽行礼，动作优雅得体，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脆悦耳：“在下源晴川，自东瀛而来，流落中原。听闻姑娘琴艺高超，冠绝鄞县，特来拜访，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含烟见他气度不凡，虽身处困境，却难掩风华，心中恻然，连忙侧身让道：“公子客气了，寒舍简陋，公子若不嫌弃，快请进屋避寒。”

源晴川道谢后，随含烟步入屋内。屋内陈设寒素，除了一张旧木桌、几把椅子，便只剩墙角那只燃着残火的炉子。忠伯见状，连忙添了些柴火，又端来一杯热茶。源晴川接过茶杯，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含烟略带泪痕的脸上，温声道：“姑娘似有心事？”

含烟轻叹一声，并未作答。源晴川见状，自袖中取出一玉笛，那玉笛通体莹白，质地温润，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他将玉笛置于唇边，轻轻吹奏起来。一曲《阳春》缓缓流淌而出，旋律悠扬婉转，如春风拂面，驱散了满室寒意，也抚平了含烟心中的褶皱。含烟听得痴了，不知不觉间，脸上的泪痕渐渐干涸，嘴角竟露出一抹久违的笑容。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源晴川放下玉笛，问道：“姑娘何故悲伤？”含烟眼圈一红，将父亲蒙冤、家道中落的遭遇一一道来，言语间满是悲痛与无助。源晴川闻言，神色凝重，劝慰道：“姑娘不必忧愁，天道昭昭，善恶有报。令尊忠良，冤屈终有昭雪之日。在下不才，愿为姑娘排忧解难，助姑娘重振家声。”

含烟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望着源晴川真诚的眼眸，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公子相助。”

自此，源晴川便留居柳府。他每日清晨便起身，为含烟研墨铺纸，指点她诗文创作。源晴川才思敏捷，学识渊博，不仅精通东瀛文学，对中原诗词更是颇有研究。在他的指点下，含烟文思渐涌，下笔如有神助，所作诗文意境深远，文采斐然，较往日大有长进。

闲暇之余，源晴川还会与含烟探讨琴艺。他不仅擅长吹笛，对抚琴也颇有心得，常常为含烟指点指法技巧。两人一弹一吹，琴笛和鸣，声动四方，引得邻里纷纷驻足聆听。有时，源晴川还会教含烟唱东瀛歌谣，那陌生的旋律配上他清越的嗓音，别有一番韵味。含烟虽听不懂歌词，却能从他的神情中感受到歌曲的意境，时而欢快，时而忧伤。

源晴川不仅才华过人，更精于商贾之道。他深知柳府家境困顿，便主动为含烟出谋划策，助她变卖家中闲置的旧物。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字画、瓷器，经他甄别估价，竟卖出了不菲的价钱。随后，他又建议含烟购置田产，经营店铺。在他的悉心打理下，柳府的产业日渐兴旺，家道也渐渐殷实起来。邻里见状，无不称奇，都说含烟是得了仙人相助。

日子一天天过去，含烟与源晴川相处得愈发融洽，情愫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滋生。源晴川英俊潇洒，谈吐风趣，更深谙谈情说爱之道。他知道含烟爱花，便在庭院中种下满园牡丹，每到花开时节，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他会摘下最美的一朵，亲手插在含烟的发间，轻声赞道：“花美，人更美。”

月光皎洁的夜晚，源晴川会携含烟漫步于庭院之中，花前月下，情话绵绵。他会为含烟讲述东瀛的风土人情，讲述那些离奇有趣的传说。含烟听得入迷，眼中满是向往。源晴川则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柔，仿佛盛满了整个星空。

“含烟，”源晴川握住含烟的手，深情款款地说，“自遇见你那日起，我便认定了你。往后余生，我愿与你相守相伴，不离不弃。”

含烟脸颊微红，心中小鹿乱撞，她羞涩地低下头，轻声道：“晴川，我也是。”

两人相拥在月光下，海誓山盟，约定此生携手，共赴白首。源晴川轻轻吻了吻含烟的额头，温柔地说：“待你为父洗冤，我们便成亲，从此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含烟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憧憬。

一日，含烟整理旧箧，翻出父亲遗留的一轴歌舞图，图中舞者衣袂飘飘，舞姿曼妙。睹物思人，她又想起了父亲，心中不免添了几分愁绪。源晴川见之，柔声道：“姑娘勿忧，在下薄通东瀛歌舞，愿为姑娘献艺一曲，聊解烦忧。”

含烟闻言，眸中一亮，点头应允。源晴川取来一柄绘着樱花的团扇，褪去外衫，露出内里绣着仙鹤的浅色襦裙式和服。他将发丝松松挽起，插上一支珠花，添了几分慵懒风情。

他轻移莲步，立于屋中，团扇轻摇，旋身起舞。那舞姿妖娆婉转，腰肢款摆如弱柳扶风，莲步轻移似流萤逐光。时而抬眸凝睇，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时而低眉颔首，鬓边珠花轻颤，娇羞可人。举手投足间，竟比女子更显柔媚，一颦一笑都撩拨人心。

含烟看得如痴如醉，心中暗叹：“世间竟有这般绝色，比女子更胜三分风情！”

曲声起，源晴川启唇轻唱，歌声清越缠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虽非中原雅韵，含烟不解其意，却从他缱绻的眼神、深情的神情中，读懂了那份深沉的思念与爱恋——那是唱给心上人的歌。每一个旋身，每一次挥扇，都似在诉说着剪不断的牵挂，眉眼间的缱绻深情，让含烟心头小鹿乱撞，倾慕之意愈发浓烈。

一曲舞罢，源晴川敛衽行礼，额角沁出薄汗，更添娇艳。含烟久久才回过神来，起身赞叹道：“公子舞姿歌声，世间无双，含烟今日得见，此生难忘！”

源晴川浅笑颔首，眸中星光闪烁，走到含烟面前，轻声道：“此曲只为你而舞，此歌只为你而唱。”

含烟脸颊绯红，心如鹿撞，两人四目相对，情意绵绵，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春和景明，万物复苏。含烟心中始终惦记着为父洗冤之事，如今家境殷实，她便打算赴京告状。然而，赴京路途遥远，所需盘缠甚多，虽家中有所积蓄，却仍显不足。含烟为此愁眉不展。

源晴川得知后，取出一匣黄金，递到含烟手中，说道：“此乃在下积蓄，愿助姑娘此行。”

含烟连忙推辞：“公子，这万万不可！你我相识一场，你已为我付出良多，我怎能再要你的钱财？”

源晴川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姑娘若能为父洗冤，光耀门楣，便是对在下最好的报答。钱财乃身外之物，能为你所用，我心甘情愿。”

含烟望着源晴川真诚的眼神，心中感动不已，含泪点了点头，收下了黄金。她深知，这份情谊重如泰山，此生难报。

临行前夜，月光如水，洒在庭院中。含烟与源晴川并肩立于牡丹花丛旁，依依不舍。

“晴川，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含烟轻声道，眼中满是不舍。”

源晴川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道：“放心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我都会为你祈祷，盼你早日凯旋。”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上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栩栩如生。“这枚玉佩，你带在身边，就当我陪着你。若遇危难，它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含烟接过玉佩，紧紧攥在手中，泪水忍不住滑落：“晴川，我定会早日回来，与你成亲。”

“好，我等你。”源晴川轻轻拭去她的泪水，在她额头印下一个深情的吻。

次日清晨，含烟收拾行囊，告别源晴川与忠伯，踏上了赴京之路。源晴川送至城外，目送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心中满是牵挂。

含烟抵达京城后，投宿在一家客栈中，日夜操劳，精心准备诉状。她深知，京城官场复杂，想要为父洗冤，绝非易事。然而，她并未放弃，心中始终惦记着源晴川的嘱托与期盼。

殊不知，源晴川早已暗中打点，疏通关节。他凭借自己的人脉与财力，结交了朝中几位正直的大臣，并将柳公蒙冤的证据一一呈上。那些大臣得知柳公冤情后，无不愤慨，纷纷表示愿意相助。

诉状递上朝堂，皇上览之，龙颜大怒。他没想到，自己的朝堂之上竟有如此奸佞之徒，诬陷忠良。皇上当即下令重审此案，严查相关人员。

在几位大臣的协助下，案件进展迅速。真相很快大白于天下，柳公的冤屈得以昭雪，那些诬陷他的奸人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皇上为柳公平反昭雪，恢复其名誉，并追赠官职。

　　含烟得知消息后，欣喜若狂，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她连忙收拾行囊，衣锦还乡。

回到鄞县，百姓们纷纷出门迎接，为柳公的沉冤得雪而庆贺。含烟回到柳府，远远便看到源晴川站在府门前，含笑望着她。

含烟快步走上前去，扑入他的怀中，喜极而泣：“晴川，我回来了！父亲的冤屈昭雪了！”

源晴川紧紧抱着她，温柔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欢迎回家。”

当晚，柳府张灯结彩，摆下宴席，宴请邻里乡亲。席间，含烟当众宣布，要嫁给源晴川。

众人纷纷送上祝福，然而，源晴川却面露难色。宴席过后，源晴川拉着含烟的手，神色凝重地说：“姑娘可知在下来历？”

含烟心中一怔，说道：“无论公子来自何方，此生非你不嫁。”

源晴川叹曰：“在下本是东瀛男艺妓，因避战乱，流落中原。艺妓之身，恐辱没姑娘清誉。”

含烟闻言，心中并未在意，她握着源晴川的手，坚定地说：“我父蒙冤，家道中落，是公子不离不弃，助我重振家声，为父洗冤。此生得遇公子，实乃三生有幸，岂会在意你的身份？在我心中，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我此生唯一的良人。”

源晴川闻言，心中感动不已，紧紧抱住含烟：“含烟，谢谢你。”

不久后，含烟与源晴川择吉日成亲。婚礼办得十分隆重，鄞县百姓纷纷前来祝贺。婚后，夫妻二人恩爱有加，相敬如宾。

源晴川不仅持家有道，更时常为含烟出谋划策，助其打理产业。在他的帮助下，柳府的生意越做越大，家境愈发富足，成为了鄞县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含烟为源晴川诞下二子一女，三个孩子皆聪慧过人，勤奋好学。源晴川对子女悉心教导，言传身教，孩子们个个知书达理，孝顺懂事。长子柳承泽才华横溢，年纪轻轻便考中进士，入朝为官，颇有其父之风；次子柳承宇精通商贾之道，将家中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三女貌美如花，才情出众，嫁得良人。

岁月流转，几十年过去，源晴川年逾花甲，却依旧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身姿挺拔，一如壮年。含烟也因他的悉心照料，容颜未老，气质愈发优雅。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感情愈发深厚，每日依旧花前月下，恩爱缠绵。

一日，源晴川忽然对含烟说：“夫人，我尘缘将满，当离此而去。”

含烟大惊失色，泪水瞬间涌出：“为何？你我夫妻情深，儿女满堂，为何要离我而去？”

源晴川轻轻拭去她的泪水，柔声道：“夫人不必悲伤，我本是东瀛狐仙所化，因爱慕夫人才情，化为人形，相伴左右。如今夫人父冤得雪，家道兴隆，子女满堂，我心愿已了，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含烟泣曰：“此生得你相伴，我已无憾。若你离去，我该如何是好？”

源晴川取出一丸丹药，递与含烟：“此乃长生不老丹，夫人服下，可延年益寿，日后可飞升成仙，与我相会于蓬莱仙境。”

含烟接过丹药，泪眼婆娑地服了下去。片刻后，她只觉浑身轻飘飘的，如登仙境，心中的悲伤也渐渐淡去。

源晴川化作一道白光，飘然而去。含烟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满是思念。此后，她将家业托付给子女，潜心修道。

数年后，含烟修为日深。一日，她静坐院中，忽闻云端之上传来熟悉的呼唤。抬头望去，只见源晴川含笑立于云端，向她招手。含烟心中大喜，纵身一跃，化作一道青烟，与源晴川相会于云端。

此后，二人携手遨游四海，长生不老，过上了神仙眷侣的生活。他们的故事也在人间流传开来，成为了一段千古佳话。

异史氏曰：“人生际遇，变幻莫测。柳氏孤女，家道中落，幸得源生相助，终雪父冤，富贵满堂。源生虽为东瀛狐仙，化身男艺妓流落中原，却有情有义，聪慧过人，其德馨如兰，可敬可佩。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真情不分国界，不分身份，唯有真心相待，方能成就一段佳话。世间男女，若能得此良缘，此生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