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

小人物

在会议室里，听领导做报告总结，我正襟危坐，生怕又要受批评。手握着笔，时刻准备记录，眼睛盯着本子，突然感觉字体很模糊，我揉了揉眼睛，仍然如此，再凑近些，越来越模糊，抬起头，将距离慢慢拉开，越来越清晰，多试几次，结果一样。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眼睛——老花了！

意识到这点时，心里咯噔一下，像坐上了突然故障急速下降的电梯，一瞬间的失重让人绝望，可电梯马上停在了一楼，并稳稳地打开了门，恍惚间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自己是谁？直到领导点名“品质部”三个字，才醒悟过来——又在会议室走神了。我狠狠告诫自己：都到不惑的年龄了，还是差一个稳定的内核，眼睛只是花了，不是瞎了。

但失落是持续的，从那时起，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而且，上了心头，似要久留。这种断崖式的衰退，没有心理准备来接纳，在我所有看得见的器官里，最让我满意和骄傲的，就数这双眼睛了，并非它长得有多好看，而是它确实很——好——看。

这双带着我领略世界的眼睛，竭尽所能为我寻找光，发现美，如今它无声无息地告诉我，它——老——了！

我不禁回忆起这双眼睛的成长。

小时候，家里点煤油灯，在只有一个小窗户的房间里，白天透进来的光线也十分有限，我们就在那样的环境下写作业。那时90年代初的电子产品除了录音机，可能就只有电视了——从这点上说，倒无意保护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眼睛。

小学、初中几乎没有人戴眼镜，直到高中、大学，才陆续有人架起了眼镜。

最早，戴眼镜是知识分子的标配，到后来，眼镜越来越普及，功能也越来越多，戴眼镜不止为了看清，还可以装饰，甚至可以隐藏，满足各种需求，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买一面眼镜，我庆幸自己有一双“慧眼”。

二十多年前，2004年，我们开了个小店。店里卖那种小包装的洗发水，串成一条挂在架子上销售。最后剩下一包挂不住时，就用小盒子装着放在柜台旁边。有一天，我瞅见卫生间洗脸盆里漂着一包肯德基的酱料，正奇怪时，妈妈拿着梳子进来了——她要洗头。我纳闷：“怎么脸盆里漂着番茄酱？”她也纳闷：“是我刚拿的洗发水呀。”我捞起来给她看，她才确信是自己老眼昏花拿错了。她哈哈大笑，我也捧腹大笑。我笑她：“妈，要是拆开了，你最先怀疑的是味道，还是不起泡？”她说：“我可能会怀疑这洗发水是假的……”

那时妈妈五十五岁不到，我还没结婚，那时妈妈还可以做手工纳鞋垫，而我还是个阳光明媚的少女，一切恍然如昨。

古话说：四十四，眼眯眯；五十五，眼蒙蒙。说的是人一过四十四，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缝，不再像原来那样清澈透亮。初听时还年轻，对以十年为周期的时间没有概念。现在想来，古人诚不欺我。

前几年开车，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路口的红绿灯，我看不清秒数。远远看见是绿灯，却不知道该踩刹车还是该加油。旁边副驾驶的人急得直断言：“色盲，真是色盲！”我纠正：“肯定不是色盲！我能看清红绿灯！”后来才知道，这叫散光。散光眼在白天没有不适（至少我是），晚上我尽量不开车，对生活的影响也基本就忽略了。

一年不如一年的眼睛，一旦开启了“花花的世界”，就如浪子不回头，谁也无法幸免。我的一位好友，人长得好看，眼睛水灵灵的，跟她聊天时，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比说话内容更吸引人。可这两年，因为工作原因长时间使用手机，老花得厉害。她第一次跟我说起时，我很震惊——那时我的眼睛还能“洞察秋毫”。如今，我也加入了老花的队伍，不知是被动还是主动，总之很无情。

生日那天，队友说：“买个手镯怎么样？”我有点感动，难得他记起我几年前打碎后一直想要的玉手镯。可是眼下，我更想给疲惫的双眼一份礼物，给她一个拐杖，一件外套。于是我说：“干脆买一副眼镜送我吧。”

他大惊：“你也老花了？”我撇嘴：“你不早就老花了？”

他的老花比我严重多了。坐在沙发上，手机拿得远远的，眼睛耷拉着眯缝着，像要睡着了。我原以为他是装的，直到看见他拿着放大镜看图纸，才知道十几年前的那个小伙子，只能在记忆中寻找了。

有一天，他拿着一个药盒问我这药有什么禁忌。我拿起来看了片刻，认真且严肃地告诉他：“服这药，不能喝酒，忌酒！”

他有点不信：“是真的吗？”

“你不信？酒能解药，你别说不知道啊，要不念你听听？”

看神情，他好像信了，有点迷糊的样子，我想笑，酒对于他是琼浆玉液啊，万万不能戒的。

没想到，几分钟后，他还是翻出放在柜子里的老花镜。一戴上眼镜，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他走到我面前，大声念说明书。

我噗嗤笑了，年轻时，因为爱情，因为荷尔蒙，两个人走到一起，当我们渐渐老去，是否还有能力为爱情保鲜？我是在提醒他少喝酒，还是在嫌弃他多喝酒呢，或者我的初心是好的，但我的方式似乎有点不厚道，在他看来，可以想见多年以后真的老了时我这根拐杖有多靠不住，因此他用大声念出来宣告，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拍拍他的肩，他瞪着眼看我，一言不发，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我们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样的场景当然不会发生。我也知道，我这双眼睛，原来清澈透亮的眼睛，原来哭可以“梨花带雨”，可以“眼泪汪汪”，现在是欲哭无泪，它像一汪泉水，在慢慢变干，变涩，即使流出的泪，也浑浊不堪吧。

衰老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课题。年轻时，我们如同“少年不识愁滋味”般不知老为何物。但衰老终究如同一只猛虎，拦在必经之路上，虎视眈眈，人们束手无策，只是，当它真的来临，我们也会发现，它并非只有狰狞，还有插曲，还有故事。

这副老花镜，成了我的新眼睛，也成了我们的新段子。昨晚，我把眼镜忘在客厅，他在沙发上喊：“你的拐杖不要啦？”我回喊：“借你用用，看清楚我的心。”

我们都笑了。原来，当眼睛看不清时，心反而更亮了。这或许就是岁月给我们最好的礼物——在模糊的世界里，学会用另一种方式，过滤筛选自己想看到的，看得更真切，更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