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一、订婚<br> 那天傍晚,嘉玲从公司出来时天刚下过雨,柏油路反着微光,像是在梦里。<br> 方案终于通过了,上司拍了拍她的肩,说了句“干得不错,辛苦你了”。同事们也都看不出她改到凌晨三点、眼睛疼得像是灌了沙子。她在卫生间里盯着镜子发呆时,还在想,下一个项目要不要早点分工,不然真的撑不住了。<br> 一种说不出口的疲倦萦绕在身体里,像刚刚卸下盔甲的士兵,眼前是宴会,是掌声,但她脑袋里却还在回想那张张批注——<br> “数据不全”、“成本核算有待优化”、“风格略显女性化”、“此处格式不正确”、“请按照项目所在地的政策核实”。<br> 她几次被打回重做,每一稿都更小心,更克制。她甚至有点佩服那个能说出“女性化”这个词的甲方,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天晚上,她苦哈哈地对在沙发上打游戏的蒋燚说笑:“如果是你在审我方案,说不定早批了。”<br> 他正打到关键时刻,只是笑,没有接话。<br> 项目刚立项那天晚上,他们在楼下遛弯,她带着点雀跃说:“最近我们有个项目刚好是你们公司的,好巧。”<br> 她真心地开心,以为生活与工作终于有了交集,以为蒋燚会为她骄傲。<br> 眼睛忽然发痒,她不自觉地揉了揉,隐形眼镜从眼角滑出,只好戴上许久未用的框架眼镜。<br> 她走出园区,蒋燚已经等在门口。<br> 他看到她戴着眼镜,笑道:“八百年不见你戴这个,今天怎么了?”<br> “隐形被我揉掉了,可能干眼症又犯了。”<br> 她靠在副驾上很快睡着了,睡前她盯着蒋燚的侧脸,迷迷糊糊打心底里觉得他真的生的太好看了。<br> 嘉玲被叫醒的时候已经到了酒店。蒋燚帮嘉玲把包提到房间后,递给她一个盒子。<br> “你给我买了?”嘉玲看着隐形眼镜盒子瞪大眼睛。<br> 蒋燚笑了,他笑起来带着一股少年气,看上去并不像工作了七年的人,“看你睡得太熟了,我还记得你的度数,就找了家眼镜店买了。”<br> 他指了指旁边的房门:“阿姨和叔叔在隔壁,我去打个招呼。”<br> 嘉玲板着脸看蒋燚和自己的父母熟络地打招呼聊天,问父母适不适应这里的天气,吃没吃晚饭,酒店是不是还行之类的客套话。<br> 嘉玲很想插一句:“晚上十点了,没吃饭难道还要出去再吃一顿吗?”<br> 刘美兰笑的合不拢嘴,拍着蒋燚的胳膊说五星级酒店怎么会不好呢,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客气。紧接着她的目光一转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br> 戴着框架眼镜,穿着宽松的长袖T恤,胸前隐约还有几个油点,一条拖地的、脚后跟的地方已经磨破了的看上去很柔软的牛仔长裤。<br> 她眉毛一拧:“穿的些什么东西,穿这样的衣服怎么见人!还有那个眼镜,那是你大学时候的眼镜吧,跟你说了让你扔了扔了,从来也不听话!”<br> 一瞬间,嘉玲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br> 蒋燚微笑着走向嘉玲,搂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怀里一带,语气不容置喙地说:“阿姨,嘉玲身材这么好,穿什么都好看。她最近加班挺累的,顾不上收拾自己。”<br> 刘美兰语气软了下来:“你放心小蒋,明天我肯定给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让你爸妈看看我们家多有福气。”<br> 蒋燚在嘉玲的侧颊轻轻亲了一口,对刘美兰说:“行,阿姨,那就麻烦你了,明早我来接你们。”<br> 蒋燚走后,母女之间空气紧绷。嘉玲回看走廊玻璃里的自己:嘴唇干裂、眼下泛青。<br> 第二天,她在订婚餐厅换装,拿出那套乳白色西装时,母亲的脸僵住了。<br> “不是说买件像样的裙子吗?”<br> “妈,我说过,我不喜欢穿裙子。”<br> “你要嫁体面人家,不是去上班!”<br> “事到如今,我就穿这件。”<br> 刘美兰像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条红裙,想强硬地换给她。<br> 嘉玲挣开母亲的手,声音拔高:“裤子怎么你了?你不喜欢穿,也不让别人穿吗?”<br> 母亲的脸一下子拉下来,一把拽过嘉玲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踩了两脚,冷冷说:“别不识好歹。”<br> 乳白色的裤子被踩上了脏兮兮的脚印。<br> 过了一小会,她又缓和了语气:“你听话,你跟她们不一样,你要嫁的是体面人家。他们马上就要来了,你一会还要化妆,赶紧穿上,别让大家难堪。”<br> 嘉玲笑了,脸上的肌肉酸痛,而鼻子却酸得不行,像被人打了一拳,而母亲正用警告的神情盯着自己。<br> “再闹,我就告诉蒋家你有病,生不了孩子。”<br> 嘉玲的瞳孔僵了一瞬。<br> 高级裙装的拉链在顺轨道移动时丝滑无比。“好了。”母亲退后打量,露出舒展的表情。<br> 镜子里的自己鼻尖发红,身上那件面料和染色都只能用高级来形容的裙子把她的身材衬托得几乎完美。这让她想起第一次约会,在出租屋对着那条令她窒息的裙子坐了一小时,最终妥协穿上。那时的蒋燚眼中满是惊艳,她回去后发现自己身上起了一大片荨麻疹。<br> 看着裙子腰围比之前紧了一点的母亲满意地点头:“正好,男人不喜欢太瘦的。”<br> 母亲先去和蒋燚的父母见面了,嘉玲坐在化妆镜前开始耳鸣,断断续续的,偶尔能听见化妆师的呼吸声和衣服的摩擦声、溺水后能听到的水分子运动的声音和气泡从啤酒杯底上升的咕噜声。<br> 她出来时,蒋燚满脸讶异遮不住赞赏。<br> 席间,她被安排坐在蒋母和蒋燚中间,蒋燚自然地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蒋母不是头一次见她了,亲昵地拉过她另一只手摩挲着,“看这孩子,多好的骨相。”听了这话,坐在对面的母亲则一脸自豪。<br> 这是两家人头一次见面,席间氛围其乐融融,父辈聊着最近的国际形势对市场走向的影响,妈妈们则是关心对方的身体健康和保养秘诀。嘉玲茫然看着每个笑容满面却面目模糊的人。似乎每个人的眼神都满含愉悦,看着她和蒋燚,满意得不得了。<br> 摄影师拍下了这珍贵的这一幕,随后他看着镜头里准新娘的神情,挠了挠头,删掉这张,又拍了一张。<br> 气氛一切都刚刚好——<br> 只是,她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br> 她举起酒杯时,耳边都是“恭喜你们啊”“你们真般配”“这才是嫁得好”“这孩子一看就有福气”……她又听到了气泡从啤酒杯底上升的声音,温柔的咕嘟声,像是水开了的声音。<br> 但她还是笑了。她是该幸福的。方案过了,她订婚了,香雪兰开了,是她最爱的白色。<br> 蒋燚嚼着蚕豆:“哇,我第一次吃新鲜蚕豆诶,还以为只能做成零食!”<br> 对面的母亲笑意更浓了:“嘉玲从小就不爱吃,小燚喜欢就多吃点啊,喜欢的话以后回家阿姨天天给你做!”<br> 宴会尾声,刘美兰一脸庄重神圣地拿出一个精致的红色包袋在桌上交给蒋燚。她笑着说:“小燚啊,这个,阿姨替嘉玲保管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能交给你了。以后啊,嘉玲和你们蒋家的未来,就交到你手上了,这算是我送你们的订婚礼物吧。” 蒋母好奇地询问,刘美兰却朝蒋燚使了个眼色:“等让小燚亲自告诉你吧。”<br> 宴会结束,嘉玲瘫坐在椅子上,看着首饰和几十摞现金,只觉得疲惫。她捏着穿高跟鞋而不适的脚时,余光瞥到刘美兰拦下蒋燚,然后小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蒋燚笑的眼睛弯弯的,耳尖还有点发红。<br> <br> <br> <br> <br><br>二、试探<br> 回程已是傍晚,他们在车里,夜色模糊、城市灯光掠过车窗。<br> 蒋燚喝了酒,所以只能嘉玲开车回去。蒋燚看着嘉玲专注的侧脸,她已经换回了原本的衣服,裤子上还有灰色的脚印污渍。他很想夸嘉玲穿裙子时的风情妩媚,可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br> 蒋燚刷手机的时候很自然提了一句:“宝贝,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br> 嘉玲愣了一下,没说话。<br> 蒋燚自顾自说下去:“前段时间我们公司做的项目包含了一些高端医疗机构。我去看了一下,听说有家高端私立妇产医院要在咱附近开,顺带还有月子中心。那边的负责人听说我要订婚了还特地跟我说能给我折扣。”<br> 嘉玲的目光变得虚浮,她测过脸去看了一眼这座城市的灯光,仍旧没说话。等红灯的时候,她瞥见后座是刘美兰给蒋燚的那个红色的包,她拿起来,看到里面是密密麻麻一本本皮面册子,她的呼吸窒了一下,“这是……我的?”<br> 蒋燚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开口:“嗯,这个啊,阿姨说是你从小到大的月经记录,很详细的。她说这本子很重要,是...是给未来老公看的,好知道你的身体底子,方便以后...嗯,要孩子。她保管得可仔细了,说等了这么多年终于送出去了,也算完成一件心事。”说完,他赞许般补了一句:“阿姨肯定很爱你,能做到这种程度也太细心了。她保管得跟文物似的,说‘终于完成任务了’。”<br> 蒋燚话还没说话,嘉玲已经开进了加油站。<br> 油表显示根本不需要加油,他为嘉玲突如其来的动作迷惑。<br> 嘉玲没说什么,匆匆熄了火,跟工作人员借了卫生间就跑了进去。<br> 她的手在发抖,没想到那些册子还被好好保留着,也是刚才那一瞬间她才知道刘美兰留着这些东西原来是想交给自己未来的丈夫。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平坦的腹部,目光仿佛穿透皮肉,看到内部那个小小的,还没有拳头握起来大的器官,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瓷砖缝。<br> 那些册子是从初中起,刘美兰要求嘉玲每月必须记录的月经记录册。上面详细地记录了她每次来月经的时间、体重和间隔时间。刘美兰会每个月不厌其烦地检查,一旦有不“正常”的状况发生,嘉玲就会被带去看中医。这些年,她喝过不知道多少包味道各异的中药,药方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味药,不知道怎么就熬成了完全不同的味道。她见过最有趣的一张方子上就写了六个字:温宫散寒,利嗣。那年她才上高一,只有十五岁。刘美兰从不操心她感冒发烧或是肠胃炎,因为“只要活着人人都会生病,吃点药,再不行就打吊瓶肯定能治好”,但月经是个大事,必须要严肃对待。<br> 高考结束后,刘美兰特地请了假带嘉玲坐高铁去了别的城市看一个有名的中医,在那里,嘉玲无意中听到刘美兰小声询问大夫的声音:“她说是高考压力大,但是这些年少说也看了十几个大夫了,你不知道我多担心啊。你说这孩子她是不是宫寒,她以后能正常怀孕生孩子吗?你说要是生不出孩子没人要怎么办啊?”<br> 嘉玲的背贴在墙上,汗一瞬间从每个毛孔钻出来。工作人员看她站在楼梯上半天没动,过去拉她的袖子时看到她的脸色后吓了一跳:“不舒服吗?要不先下来坐一会吧。”<br> 下午取药的时候,嘉玲当着刘美兰的面把一千多块钱的药丢进垃圾桶,那之后她再也不肯喝一口热水。<br> 她出来的时候,蒋燚正一脸责任感地郑重捧着那个包,握住她的手,眼神担忧。嘉玲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没让他安心,只觉得古怪。路上,嘉玲漫不经心开口:“怎么突然聊起生孩子的事了?”<br> 蒋燚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咱俩的年龄,也该考虑一下这个事了。”<br> 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蒋燚瞥见仪表盘指针迅速右滑,不安骤生。他皱眉:“超速了,晚上开车还是慢点。”<br> “我要是不想生呢?”<br> “那咱们就晚点,至少也该享受几年二人世界,等你想生的时候再生。”<br> 蒋燚眼睛亮晶晶的,语气不加掩饰地兴奋和期待:“别害怕宝贝,我妈都跟我说过现在生孩子很轻松的,当然私立会更好。我赚那么多钱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嘛。我打听过了,那家私立医院的VIP产房产房跟酒店一样,游泳池都有...哦对了,我妈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儿科老专家,到时候有啥事可以直接找他。”<br> 嘉玲没再说话了。回家之后她指了指次卧,不由分说:“我今天开车很累了,明早有个会要早起,今晚就睡这屋了。”她没有洗漱,径直走进卧室,轻轻关上了门。<br> 门外,蒋燚的呼吸变得沉重。<br> 平时不论多忙,他们早晨都会有一个吻。<br> 第二日清晨蒋燚醒来时,嘉玲已经穿好外套,正提着包要出门。他习惯性去吻她,却被她轻巧地侧过脸,笑说:“来不及了,我先出门了。”<br> 蒋燚皱眉,看着她关上门,鼻间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可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br> 晚上下班后,嘉玲坐在餐桌上平静地跟正在换衣服的蒋燚说:“蒋燚,我有话跟你说。”<br> 蒋燚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领带上,动作慢了下来,解领带的动作慢得像电影慢镜头,卫生间流水声持续得异常久。他终于坐下时,喉结滚动了一下。<br> “我们分手吧。”<br> “我不同意。”<br>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br> 嘉玲看着蒋燚的眼睛,那双眼睛此时脆弱破碎,满含着被丢弃的委屈和不明所以的迷惑。<br> “我身体有些问题,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br> “什么问题?”<br> 她只说:“就是这样。”<br> 蒋燚双手搓了一把脸,目光坚定:“身体不好咱就去治,我不分手。”<br> 嘉玲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是遗传病,没办法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