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诡事簿》陆凌渊 沈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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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焚心1
　　兴庆宫前的广场上火树银花，人声鼎沸。
　　天宝三载的上元灯会达到了狂欢的顶点。万千长安百姓挤在花萼相辉楼前的广场上，仰头望着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今晚，教坊第一伶人柳知言将献上新编的《兰陵王入阵曲》，这是永王殿下亲自点的曲目，据说是为讨圣人欢心而精心准备的贺礼。
　　陆凌渊按着腰间父亲留下的横刀，在人群外围缓步巡视。她身着改制过的深青色不良人公服，布料下隐约可见矫健的身形曲线，墨色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眸。今夜本该是同僚当值，却因急病告假，她这个早已被排挤到文书岗位的前副帅之女，不得不临时顶替。
　　“让开！永王殿下驾到！”几名侍卫粗暴地推开人群，为华丽的車驾清道。
　　永王李璘在众多随从簇拥下登上特设的看台。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皇子面容俊美却带着几分阴鸷，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向舞台，搜寻着那个众所期待的身影。
　　鼓声骤起，如雷鸣般滚过广场，压下了鼎沸的人声。
　　十二名身着戎装的舞者奔上舞台，手持长戟，步伐铿锵。最后登场的是柳知言，他面覆狰狞鬼面，身披赤金纹绣的战袍，那袍子在灯火下流光溢彩，仿佛真有火焰在衣料间流动。
　　陆凌渊眯起眼睛。她见过柳知言几次，这个年仅十九岁的伶人有着超乎年龄的技艺和魅力，长安城中为他痴迷的男女不计其数，连永王都对他青睐有加。
　　但今夜，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柳知言的舞步在某个瞬间有微不可察的迟疑，他的头部微微晃动，像是在试图对抗某种眩晕，努力保持平衡。
　　随即，一股奇异的甜香随风飘来，陆凌渊的鼻翼微动，顿时警觉。这香味浓烈却不俗艳，带着西域香料特有的神秘感，又混有一丝她无法立刻辨别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鼓点渐急，柳知言的舞姿越发狂放，如同在完成一场与生命的竞速。他手中的长剑划破夜空，身姿旋转如风，战袍飘飞，宛如一团真正燃烧的火焰。
　　观众屏息凝神，完全被这绝美的舞姿所征服。
　　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最先迸发的是火星，无数细小的、耀眼的火星从柳知言的衣袖袍裾间喷溅而出。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许多人还以为是精心安排的效果，眼中甚至流露出惊叹。
　　但下一刻，惊呼瞬间变成了恐惧的尖叫。
　　“轰”的一声闷响，并非来自任何乐器，而是源自柳知言本身！他整个人被一团骤然爆开的青白色火焰彻底吞噬。那火焰极其诡异，燃烧迅猛异常，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就包裹了舞者的全身，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
　　柳知言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那声音尖锐地撕裂了节日的喧嚣，让所有听到的人毛骨悚然。
　　台上其他舞者惊恐万状地后退，有人下意识想上前扑救，但那诡异的火焰竟仿佛有生命般向外窜动，灼热的气浪逼得众人连连后退，根本无法靠近。
　　“水！快拿水来！”台下的侍卫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大声呼喊着。
　　然而，当几桶水被慌乱地泼向那团燃烧的人形时，骇人的一幕发生了，火焰不但没有熄灭，反而像是被激怒般，爆发出更猛烈的火势，青白色的火舌猛地窜起一人多高，发出可怕的呼呼声。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与皮肉烧焦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而令人作呕的味道。
　　“散开！全部散开！封锁现场！”陆凌渊清冽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斩断了混乱，她推开惊慌失措的人群，厉声指挥。
　　她身上带着昔日父亲统领不良人时的积威，几个年轻侍卫下意识地听从了命令，开始努力疏导混乱的人群。陆凌渊几个箭步冲上舞台，此刻火焰已经减弱许多，但余温仍灼人面庞，地面的木板焦黑一片。
　　台上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一具焦黑的尸身蜷缩在地，早已碳化变形，辨不出人形，只维持着一个极其痛苦扭曲的姿势，仿佛生命最后一刻仍在无声地舞蹈。周遭，散落着几瓣同样被灼烧得焦黑的牡丹花瓣，在这恐怖的场景中显得格外诡异和不合时宜。
　　陆凌渊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胃部的不适，蹲下身仔细查看。尸体碳化严重，但依稀可辨人形。那股甜腻的香气在此处更加浓郁顽固，绝非寻常火烛或油脂燃烧的味道。
　　“像是西域的龙涎香为底，但又混杂了南海的瑞麟香，还有……”一个温和而清晰，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语气冷静得像是在鉴赏香料，“一丝极淡的磷火之气。”
　　陆凌渊猛地回头，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袍文士站在不远处，面色苍白，身形瘦削，正凝神嗅着空气中的气味，眼神专注。这人何时靠近，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你是何人？无关人等速速退开！”一名侍卫上前驱赶。
　　文士从容拱手，目光却未离开那片焦黑之地：“在下沈知白，原秘书省校书郎。方才就在台下观舞，见此惨剧，觉此香异常，故前来一看。恕在下直言，此香似以龙涎香为底，混入了价值千金的瑞麟香，还有……”他顿了顿，语气愈发肯定，“一丝极淡的磷火之气。白磷易燃，且有剧毒，遇空气即可自燃，军中常用作火攻之物。”
　　陆凌渊心中一动，起身还礼：“京兆府陆凌渊。沈先生似乎精通此道？”她刻意略去了自己此刻尴尬的实际职位。
　　沈知白苦笑：“校书郎一职，看似清闲，实则博览群书，杂学旁收略知一二。何况……”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柳大家生前曾数次向在下请教过西域香料的特性与配伍，没想到……”
　　话未说完，一名内侍官已急匆匆赶来，面带惶急，目光在陆凌渊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陆……大人，永王殿下惊怒，命京兆府三日之内必须查明真相，给宫中一个交代！”
　　陆凌渊心头一沉。永王李璘是当今圣上宠爱的儿子，也是柳知言的忠实拥趸，此案牵扯到永王，已非同小可。而她这个临时顶替的“前副帅之女”，接下的是一个烫手山芋。
　　她望向那具触目惊心的焦尸，又看了看地上那些不合时宜的焦黑花瓣。上元佳节，万众瞩目之下，第一伶人离奇自焚而亡，这绝不是意外。
　　陆凌渊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股诡异的甜香仍未散尽。
　　“封锁现场！所有人不得擅离！”她的声音斩钉截铁，那份被文书工作掩埋已久的锋芒再度显露，“我要一一问话。”
　　沈知白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那些焦黑的花瓣，轻声自语，却又恰好能让陆凌渊听到：“牡丹……正月时节，长安城中怎会有盛开的新鲜牡丹？”
　　陆凌渊猛地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沈知白指着那些花瓣：“牡丹花期应在三四月间，如今才是正月。这些花瓣虽被火燎，但仍能看出原本的新鲜饱满。此时此地出现此物，蹊跷得很。”
　　陆凌渊蹲下身，用刀尖小心地挑起一瓣烧焦的花朵。果然，尽管被火烧过，仍能看出花瓣原本的新鲜模样，绝非冬季能见的干枯残瓣。
　　她站起身，目光如电般扫视着混乱的现场。永王已经拂袖而去，留下命令和沉重的压力；侍卫们努力维持着秩序；舞姬乐师们惊恐地聚在一起，瑟瑟发抖；围观百姓则伸长脖子，既恐惧又好奇地想看得更清楚些。
　　而在那一瞬间，陆凌渊敏锐地瞥见了一个迅速远离的背影，一个穿着普通百姓粗布衣服的人，正低着头，悄然后退，动作流畅而刻意，很快消失在人海之中。那人的动作太过利落冷静，与周围惊慌失措的民众格格不入。
　　“你看见了吗？”陆凌渊压低声音问沈知白。
　　沈知白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几不可闻：“看到了。那人腰间鼓囊，似有兵器藏匿。”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案件，远比表面看起来复杂。柳知言之死绝非意外，甚至可能不是简单的仇杀。
　　陆凌渊握紧了父亲留下的刀柄。她已被闲置太久，几乎忘记了这种血脉贲张、直觉铮鸣的感觉。一场发生在帝王眼前的诡异命案，神秘消失的目击者，这位来历不凡的博学文士，还有那绝不该出现在此时的牡丹花瓣……
　　“沈先生，”陆凌渊突然开口，目光锐利地看向身旁的书生，“您方才说，柳知言生前曾向您请教香料知识？”
　　沈知白点头：“约莫半月前，他特意问我何处可购得纯正的瑞麟香，又问了许多关于香料燃点、配伍禁忌的问题。我当时只道他是为了调制新的熏香或是追求演出效果，未曾多想。”
　　陆凌渊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那么，依您之见，长安城中，谁能提供这些材料？尤其是瑞麟香，乃至……白磷？”
　　沈知白沉吟片刻，面色凝重：“龙涎香虽珍贵，但在西市不难获得。纯正的瑞麟香则价值千金，且有价无市，寻常商铺难得一见。至于白磷……”他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气音，“那是严格军管之物，寻常人绝难获取。”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匆匆跑来，手中捧着一个发现自后台的精致小木盒：“陆大人！在后台发现这个！”
　　盒盖已经打开，里面是少许白色蜡状粉末，在周遭灯火的映照下，泛着一种诡异而微弱的莹莹光泽。
　　沈知白倒吸一口凉气，急声道：“是磷粉！小心，勿要晃动，此物遇空气极易燃烧！”
　　陆凌渊立即令人取来水袋，小心地将整个木盒浸入水中。她的心跳加速——证据开始浮现了，但这证据来得似乎有些太容易。
　　“搜查整个后台！任何可疑之物，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她果断下令，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焦黑的花瓣。
　　夜幕下的兴庆宫前，火把依次点燃，将这场发生在盛世欢宴中的诡异死亡现场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投下更多深不可测的阴影。陆凌渊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知道这只是开始。
　　长安城的夜晚，从来都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而这一夜，注定了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