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雨夜闲笺

丁仲忻

散文随笔.雨夜闲笺

文/图：丁仲忻

今夜，雨又来了，像我退休赋闲在家这两年里，许多个普通的夜晚一样。

它不再是年轻时在办公室里听到的那种，让人心烦意乱、阻碍归途的雨。如今的雨，下得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温和与耐心。它淅淅沥沥，不紧不慢，仿佛一位老友，前来对谈，又无需我多言，只管静静地听便是。

屋里的陈设，在退休后似乎都慢了下来。唯有墙角那盏伴我多年的旧台灯，依旧忠实地吐着一团暖黄。这光晕，便是我如今的一方天地。我惯常坐进那张磨得皮色发亮的藤椅里，灯光将我，连同藤椅的影子，一并投在墙上，勾勒出一幅静止的、黑白分明的剪影。那影子里的，是卸下了所有头衔与匆忙的我，正与这满室的寂静，两相安然地对坐着。

窗外的雨声，是这时光里最熨帖的伴奏。 它没有旋律，却像极了我此刻生活的节奏——“滴滴答答”，是浇花时水壶的轻吟；“淅淅沥沥”，是翻阅报纸时纸页的摩挲。这节奏，精准地叩动着心扉上一扇许久未开的门。于是，那些在几十年奔波劳碌中被压缩成薄薄一页的往事，被这雨水一浸，竟都重新饱满、鲜活起来。

我瞧见几十年前，我还是个毛头小子，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在雨里疯冲，溅起一溜水花，浑身湿透却快活地大叫；我嗅到单位食堂里，午饭时分那混着油烟与饭菜香的、热腾腾的人间烟火气；我清晰地记起，为了一份项目书，和同事们挑灯夜战，窗外也是这样的雨，我们喝着浓茶，争论着，又彼此支撑着……那些拼搏的日夜，那些曾经以为过不去的坎，如今被这雨声一泡，竟都泛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像河床上的鹅卵石，磨去了所有锋利的棱角。

心头，掠过一丝微凉。这凉意，是秋雨该有的温度，也像是时光本身的味道。它轻轻提醒我，那些热火朝天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那些并肩同行的人，也大多散落在了不同的远方。这微凉，是告别后的必然，是一段漫长旅程落幕时，灯光熄灭后那短暂的、适应的黑暗。

然而，这黑暗并不长久。当我安然地坐在这片寂静里，与墙上那个平和的影子对望时，一股更深厚、更沉稳的暖流，从心底漫了上来。这或许就是退休这两年，我学会的最重要的事——与生活讲和。我不再需要追赶什么，也不必再为什么而焦虑。我拥有了支配时间的自由，而非被时间驱赶。这雨夜的独处，不再是孤独，而是一种清冽的享受。我像一个老农，在雨后巡视自己的田垄，看着那些名为“往事”的庄稼，在心里安静地、金黄地熟着。

目光落在窗玻璃上，室内暖黄的灯光与窗外漆黑的雨夜，在玻璃上交汇、重叠。我忽然觉得，这多像人生的两个阶段。窗外，是曾经那个在风雨中奔波、开拓世界的我；窗内，是此刻这个在灯下安坐、守护内心的我。它们此刻完美地融合在一处，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从激流到静湖的我。

雨，下得似乎更沉了。它能穿透土壤，抵达沉睡的草根。而我这两年的闲散时光，是否也像这雨水，正慢慢地渗透进生命的根须里，滋养出一些不同的东西？我侍弄阳台的花草，在它们的枯荣里感知四季；我重新拾起毛笔，在横撇竖捺间寻觅心境的平和；我与老友在电话里，一聊就是半个下午，说的多是废话，听的却是真情。

是啊，一年又一年。时光的锋刃，从未如此温柔。它不再是在述职报告的数字更迭里显现，而是藏在这茶温渐凉、书页渐厚的午后，藏在这一场接一场、似乎专为我而来的雨声里。它悄悄地，从我花白的鬓角溜走，从我不再挺拔的背影后溜走，却把一份从容与坦然的礼物，轻轻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夜渐深，雨声未歇。我拢了拢身上的薄衫，没有去关窗。就让它继续下吧，洗净尘嚣，也润泽心田。在这熟悉的雨声中，我仿佛什么都有了——有回忆下慢慢的品茶，有平静作陪，有这一方暖光护佑。这斗室，便是我的江山；而我这退休两年的闲散之人，便是这江山里，最心满意足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