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寄母书

条峰布衣

母亲，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今年，又值人间送寒衣，红红绿绿各式纸物，在那跳跃的火苗下化为灰烬，仿佛能穿透生死的帷幕，却终究暖不透我们心头那片因您离去而留下的、积了二十载风霜的空旷。思绪如潮，漫漶而来，您的音容笑貌及生活片段，在这初冬的暮色里，愈发清晰地浮现眼前。

一九二一年，您在书香门第降生，命运的舟楫并未将您引向吟风弄月的安逸。十八岁为人妻，二十岁为人母。自此，您柔弱的肩，便挑起了一个三十余口大家庭的炊爨之责。那该是何等沉重的担子！侍奉翁姑，照拂叔侄，从晨光熹微到星斗阑干，您的身影总在灶台与院落间忙碌。您的一生，似乎是“任劳任怨”这四字之化身，将辛劳碾碎了，融进每一餐饭食、每一件洁净的衣衫里。

我们记得您身单体薄的模样，可您瘦小的身躯，却蕴藏着令我们一生仰望的坚韧。六十年代那艰难岁月，为了从牙缝里省出粮食，奉养老人，哺育幼雏，您竟能彻夜不眠，在“嗡嗡”的纺车声里，将一线一线的心血织成粗布。而后，您背着那一大包袱沉甸甸的粗布，挤上喧嚣的火车到夏县、闻喜等地，再辗转于颠簸的牛车，远走他乡，只为换回一袋活命的红薯。去时满怀希望，归时肩负生存，那往返的路途，每一步都烙印着您为全家度日的艰辛。如今想来，那袋红薯的甘甜，原是您用无尽的辛劳与汗水熬煮出来的！

您对我们的爱是无私的，六二年和六四年是您最难熬的几年，正处时世艰难，二姐与我俩个先后重病住院，家里的爷奶都近八十，您既要顾及年迈的公爹公婆，又要照护自己住院的儿女，两头奔波，今天忙医院，明天孝爷奶。老家到潞村四十里来回赶火车，车站离家八里地，无论早上天不亮或晚上没月亮，当我们知道您提着胆子穿梭在芦苇荡与浅水交错的小路上头上冒汗的情景时，那时的我们虽然不懂母爱这个词，但幼小的心已感觉到您的伟大和无畏，为了家人您宁愿牺牲自己！

记得小时候您给我们讲起圪塔营做工的经历，您身小力薄，要用更长时间加班才能完成分配的任务，但您从不退缩、也不喊累，甚至还得顶着人家的嘲讽，总是泥里水里一铣一铣从未拉下。我们知道您的腿疼病就是这时候得的，在我们幼小心灵里母亲永远不会服输、坚韧不拔的！

生产队的钟声响起，您又要像男人一样下地，挣取那维系生计的工分。晚霞将要退尽之时，您头上顶着四十多斤重的包袱才从棉花行里走出；玉米地里又热又闷，沉重的玉米穗您总是一筐一筐往地头驮；您浸透汗水的衣衫、胳膊上被玉米叶拉伤的印痕，至今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田间的劳累尚未消解，家中老小的冷暖又系心头。煤油灯下，您穿针引线的侧影映在屋墙上；每当我睡醒一觉时，那嗡嗡低鸣的纺线声、或者是织机的咔咔声，仍在响着，这些都是刻在我记忆深处永不褪色的画面。微弱的灯光，不仅照亮了您憔悴的身影，也照亮了我懵懂的童年，让我早早懂得了何为坚韧，何为付出。

母亲，您的心从未只囿于自家门庭，东家西舍但有难处，总有您伸手相助。隔壁大爷病了，您会送几个鸡蛋探望；村头大娘有困，您会送两碗玉米糁接济；邻里的红白大事，您总是从头至尾忙前忙后，尽力相帮，自家尚且清苦，您却常能匀出东西去周济困顿邻人。您待人宽厚，与世无争，“遇事让三分，有事就帮忙”是您处世的哲学，也让您赢得了乡里真挚的尊爱。

您的长孙出生时，您和父亲都六十又六了，欣喜之余决然跟我们进城看娃，在一间无水、无厕的二楼西北角十五平房间一待两年。我们上班二老看娃，清水提上楼，污水提下来；风窝煤搬上去，煤灰、垃圾再送下来；一日三餐端上桌，帮我们顺利度过初为父母的人生阶段。您总是让我们把工作当事些，把您和父亲的需要排在后边。母亲，您的恩我们无法回报，我们也没有刻意回报，现在想起内心的愧疚无言可表！

您与父亲同庚，到晚本该颐养天年，无耐父亲患病，您又默默接过照料父亲的重担，斯守跟前，热凉有度，吃喝拉散耐尽心烦。您用自己日渐衰微的身体，换得了父亲的安适，陪父亲走到最后一刻，替我们扛起了本属于我们的责任。“伟大”二字，在您如山的恩情面前，也尽显苍白而词穷！

最锥心的是，当我们羽翼丰满，终有能力让您卸下重担，尝一尝清福、享一享天伦之乐时，您却如一支燃尽的烛，悄然熄灭于风中，这成了我们心中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一份刻骨的愧疚与终生的憾事，让我们品尝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滋味！

纸钱化作白蝶，寒衣遥寄天国。

唯愿幽冥之中的母亲，卸下一生的劳碌，与父亲团聚，永享那在人间未曾好好享过的、安宁而温暖的时光。

天堂上的母亲，此刻我要用我们不曾当面向您表达过的敬意，向您说一声：妈妈我们好想你，我们永远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