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泉之什（三：英雄末路的伤痛与哲学沉思

皓月惊鸿

山水田园自能娱人。辛弃疾看似在瓢泉过着放浪林泉、饮酒赋诗，不问世事的村居生活,实际上,幽美的瓢泉山水,恬淡的乡居生活,并未消减他的爱国热忱。他的胸中一直装着破碎的山河,一直怀着收复中原的雄心壮志。一个热血男儿，在大有作为的壮年被迫离开政治舞台，生命日渐消逝于时光的吞噬，内心的创伤是难以愈合的，因此，即使在最为快意的时刻，这种愁闷、焦灼和激愤，也经常会因为某种触动，突然升上心间，让人肝胆俱裂。这不为外人窥见的一幕，在将近二十年的漫长岁月中，在辛弃疾的灵魂中反复扮演。因此，他的那些旷达之想，出尘之思，有时也只不过是一种强自宽慰，一种无奈的纾解。

玉楼春·风前欲劝春光住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此词作于词人迁居瓢泉新居当年的秋冬之际，是一首惜春词作，表达了词人感怀光阴易逝、叹壮志难酬的愁闷之绪。词的上片，描绘了一片暮春的景象；词的下片写春光逝，白发生，意中人又远去，如风雨中的梨花，愁情别绪笼罩心中。全词词风清丽、造语玲珑、意境含婉。

鹧鸪天·莫殢春光花下游
莫殢春光花下游。便须准备落花愁。百年雨打风吹却，万事三平二满休。
将扰扰，付悠悠。此生於世百无忧。新愁次第相抛舍，要伴春归天尽头。
此词大约作于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年）。开篇写春愁，告诫人们不要沉溺于美好的春光，因为花无长好，终有零落的一天，若是过于沉溺，到时候难免忧愁。该如何对待生活中的纷扰和不平呢？一是要知足，万事该休即休，莫要强求。二是将人生的纷扰置身事外，以悠然的态度去生活，那么便会一生无忧了。

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此词作于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辛弃疾闲居瓢泉时。辛弃疾闲居以来终日以酒为伴，长此以往身体为酒力所侵日渐苍颓，在亲友的劝说下自己无奈决定戒酒。
词中将酒杯拟人化，看似在与酒杯辩论，实际话里话外都在为自己开脱，为饮酒的合理性做解释，请出刘伶来撑腰，又怪歌舞助兴。后面又通过折中的说法给自己饮酒留下后路，假装让酒杯赶紧离去，但又借酒杯之口给自己下次继续喝酒埋下伏笔。通篇读来蔚然成趣，令人解颐，好像不喝酒就对不起酒杯了。

永遇乐·投老空山
检校停云新种杉松，戏作。时欲作亲旧报书，纸笔偶为大风吹去，末章因及之。
投老空山，万松手种，政尔堪叹。何日成阴，吾年有几，似见儿孙晚。古来池馆，云烟草棘，长使后人凄断。想当年良辰已恨，夜阑酒空人散。
停云高处，谁知老子，万事不关心眼。梦觉东窗，聊复尔耳，起欲题书简。霎时风怒，倒翻笔砚，天也只教吾懒。又何事，催诗雨急，片云斗暗。

这首词作于庆元三、四年（1197～1198年）间。当时辛弃疾罢居瓢泉，瓢泉新居有停云堂。题停云而思亲友，正反映了作者在迫害面前孤军奋战企求援助的心态。
　　词的上片写词人临老之时遭人陷害，落职闲居，只得于深山中种松植杉；下片写他寄情山水，登高眺远，万事不关心的情怀，借风吹纸笔暗用杜甫诗意，嘲讽“天心莫测”。整首词晓畅明了而又韵味悠长，将生活中、自然界中景物的细节与内心情怀融为一体，相互映衬，富于情趣，在寻求超脱之中有一股屈曲不平之气，显示出词人内心的深刻矛盾。

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据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考证，此词当作于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春天，此时距绍熙五年（1194）秋辛弃疾从福建安抚使任上罢职，被投闲置散已有七年。全词可以用三个词来概括：洒脱、自负、孤独。
这首词主要写思亲友和饮酒两方面，兼有山水情趣，借以抒发词人年华空老、壮志未酬和知音难求的伤怀，以及宁愿放情山水，也不愿追逐世俗名利的节操。上片起句浩叹，只因老来罢退、万事蹉跎、故交零落，词人自认为只有转向青山觅知音，与青山互赏妩媚；下片转向古人求知己。全词仿陶渊明《停云》“思亲友”之意，表达词人落职后的寂寞心情和对时局的深刻怨愤；词中大量化用典故和前人诗句，巧妙而无堆砌之感，并将多种抒情方式相结合，使词情跌宕生姿。

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此词当作于庆元年间（1195年—1201年）辛弃疾闲居瓢泉期间。此时南宋朝廷只图享乐，不思恢复，现实昏暗，是非颠倒。词人忧心如焚，一肚子不合时宜，又不便明言，于是创作此词以发泄胸中愤懑。

作者郁郁不得志，只好寄情于酒杯。作者通过将松树拟人化，惟妙惟肖的描写了酒后的醉态，通过与松树的对话更加表现了作者的孤独，读来让人发笑又让人为之哀怜。
“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表面上好像是否定一切古书。其实这只是词人发泄对现实的不满情绪而故意说的偏激话，是针对南宋朝廷中颠倒是非的状况而说的。

西江月（春晚）
胜欲读书已懒，只因多病长闲。听风听雨小窗眠。过了春光太半。
往事如寻去鸟，清愁难解连环。流莺不肯入西园。唤起画梁飞燕。
《西江月・春晚》是南宋词人辛弃疾的作品。词中描绘了词人因病长闲而疏懒读书，在小窗下听风听雨，感慨春光已过一半的生活场景。词人将往事比作远去的飞鸟，以“难解连环”形容清愁，又通过流莺不入西园、飞燕在画梁间的景象，委婉地表达出内心的愁绪、感怀以及对时光流逝的怅惘之情。

《卜算子·漫兴》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
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
这首词作于庆元六年(1200 年)，作者 61 岁，时被罢官退隐于铅山。题曰“漫兴”，是辛弃疾罢官归田后的自我解嘲之作。看似信手拈来、漫不经心，实则藏着胸间郁积的愤懑与腹中深厚的学养，一经触发便妙笔生花，绝非寻常随意之笔可比拟。

上片用典，通过汉代李广李蔡才干高下有别，然而遭遇却恰恰相反的强烈对比，借以痛斥南宋当局埋没英雄，人妖不分；下片写实，表面是写作者根除园中杂草，又修葺乡间住宅的农事活动，隐喻当局者必须除旧布新，解决积重难返的问题。“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二句言：有朝一日恢复汉代官制，选举“力田”，看来是非我莫属了！话说得极风趣幽默，然而明眼人一看即知，这是含着泪的微笑，其骨子里正不知有多少辛酸苦辣。
全词不论是用典还是设譬，都极为简洁而洗练、准确而生动，显示出词人语言艺术的功力。

重午日戏书
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
万事有为应有尽，此身无我自无穷。
这首诗的首联 “青山吞吐古今月”，以 “吞吐” 赋予青山灵动之感，展现时间无尽与自然永恒。颔联 “绿树低昂朝暮风”，动静结合，暗示自然万物的蓬勃生机。颈联 “万事有为应有尽” 蕴含哲理，指出世间万物皆有终结之时。尾联 “此身无我自无穷” 升华境界，体现出与道家 “无我”、佛教 “空性” 相通的思想，表达了诗人超脱世俗、追求精神永恒的情感。

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人越老越容易怀旧。当有一位客人慷慨激昂地谈论功名的时候，辛弃疾也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抗金壮举，想起自己满怀期待地给朝廷上“万字平戎策”，豪情壮志溢于笔端。然而，他的热血和衷心换来的是屡遭弃用。再看看如今自己已不能在春风中变黑的胡须和头发，作者不禁悲从中来，青春不再，韶华易逝，满腹才华和报负，却只能在这乡野耕田种树。这首词看似是“戏作”，但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失望和苦涩溢出纸外。“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看似是自嘲 “弃武从文”，实则藏着壮志难酬的无奈；但即便如此，他仍认真过好村居生活 —— 种树、耕田，不是消沉，而是以另一种方式 “活着”，等待“梦回吹角连营”成为现实的机会。

这首词以短短的五十五个字，深刻地概括了一个抗金名将的悲惨遭遇。上片气势恢宏，下片悲凉如冰，心伤透骨。悲壮对照，悲壮结合，真如彭孙遹《金粟词话》评辛词所说的：“激昂排宕，不可一世”，是作者最出色、最有分量的小令词。

鹧鸪天·寻菊花无有戏作
掩鼻人间臭腐场，古来惟有酒偏香。自从来住云烟畔，直到而今歌舞忙。
呼老伴，共秋光。黄花何处避重阳？要知烂熳开时节，直待西风一夜霜。
此词约作于庆元四年至六年（1198—1200）期间，时作者在铅山瓢泉闲居。依据词人另一首同调同韵作品《鹧鸪天·席上吴子似诸友见和再用韵答之》，可知是词人重阳时节与友人聚会宴饮时即席抒怀之作。

词的上片直斥官场为臭腐之地，说自己退隐闲居，饮酒歌舞，与云烟为伴之后才感受到轻松愉快，透露出归隐林下的自欣自庆；下片由寻菊起兴，赞美菊花凌寒怒放的品格，既是对不屈于权贵的抗金志士的赞颂，也是词人的自许自况。全词言辞浅淡，意境清新，却言浅意丰，寄慨遥深，流露出一股愤愤不平之气。

应该看到，辛弃疾客居铅山之后，再也没有“最喜小儿无赖”的欢乐和“夜行黄沙道中”的轻松。《鹧鸪天·戏题村舍》《浣溪沙·瓢泉偶作》便见词人心态更趋苍凉淡泊，经济状况或不如前，词风更显沉郁，但幽默与旷达时有流露。

通过结合具体的写作时间与地点，我们可以更清晰地看到，辛弃疾的乡村家庭生活并非一成不变的田园牧歌，而是随着其仕途起伏、年龄增长和居住地的变化，呈现出复杂而动态的情感层次。从带湖的“憧憬与矛盾”到瓢泉的“淡泊与苍凉”，地理空间的变迁正是其内心世界演进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