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薛宏新

面具

文/薛宏新

——豫北冬阳下的一声咳，比锣还响。

天刚擦黑，村口的老槐树就咳了一声。那声音，像村东头王老倔抽旱烟袋时的动静，咕噜咕噜，带着土味儿，也带着年岁。风一吹，树叶子哗啦啦，跟谁在背后嚼舌根似的。我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个苞谷馍，凉了，硬了，咬一口，咯牙。可这馍，香。香得跟村西头牙猪婶家灶膛里埋的红薯一个味儿，焦糊里透着甜。

人活一世，图个啥？图个脸面。脸是爹妈给的，面是自己戴的。脸是肉长的，面是心做的。脸露在外头，面藏在里头。脸是实的，面是虚的。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跟村头那口老井似的，看着黑咕隆咚，底下却有水，清亮亮的，照得见天，照得见人，也照得见人心底那点子弯弯绕。

咱豫北人，实在。说话不绕弯，做事不藏奸。可这世道，实在人吃亏。你掏心掏肺，人家当你傻。你实话实说，人家当你愣。于是，人都学会了戴面具。面具这玩意儿，比棉袄还暖和，比帽子还遮风。天冷了，戴个笑脸；心酸了，戴个硬壳；吃亏了，戴个不在乎。戴久了，脸跟面具长一块儿了，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

世上奇人怪事一箩筐。飞贼能当爹，侠女能杀人，绑票的能成英雄。奇啥？奇在人心。人心比戏还热闹。戏里唱的是忠孝节义，台下演的是柴米油盐。忠孝节义是唱给人听的，柴米油盐是活给自己看的。作家写人，三笔两笔，活了。一个眼神，一句白，一个动作，人物就立住了。像那捉鳖大王，挽裤腿，光脚丫，眼盯水面，手握鳖叉。一句话，比一整页书还顶事。这叫啥？这叫“画龙点睛”。贾平凹先生写静虚村，也这样。写树，写井，写人，写鸡叫狗吠，写得跟自家院里发生的一样。不端着，不装着，就那么平平常常地写，反倒写出了味道，写出了境界。

俺村不大，几十户人家，姓薛的多，姓张的姓邢的姓刘的姓陈的少。薛老倔倔，陈二愣愣，赵三精，刘四憨。名字起得实在，人也实在。可实在人也戴面具。薛老倔见人就笑，笑得跟开花馍似的，可背地里，谁家短斤少两，他能记三年。陈二愣见人就嚷嚷，嗓门比喇叭还响，可夜里躺炕上，偷偷抹眼泪。赵三精见人就套近乎，嘴甜得跟蜜罐儿似的，可真遇事儿，跑得比兔子还快。刘四憨见人就傻笑，笑得跟二傻子似的，可人家心里门清，谁好谁坏，一清二楚。

人咋就学会戴面具了呢？许是怕吃亏。许是怕丢脸。许是怕没人待见。就像那冬天的树，叶子落光了，光秃秃的，难看。可它不戴面具，它就那么站着，等春天。人不行。人得体面。体面不是衣服，是脸面。脸面不是皮肉，是面子。面子比命还重。你摔一跤，没人扶你，人家笑你。你哭一场，没人劝你，人家说你软。于是，你学会了笑。笑着爬起来，拍拍土，说：“没啥，摔着玩哩。”这笑，就是面具。

面具戴久了，脸就僵了。笑不是笑，哭不是哭。像那戏台上的脸谱，红的忠，白的奸，黑的直，花的诈。画上了，就得演。演久了，忘了自己本来啥样。村里老支书退下来那年，我见他坐在门口晒太阳，脸松垮垮的，像晒蔫的茄子。他跟我说：“我当了三十多年支书，没一天活的是自己。”这话，比冬天的风还冷。风刮脸，冷一阵。这话，冷一辈子。

可人就不能不戴面具？也不是。有时候，面具是盔甲。世道复杂，人心难测。你赤条条的，容易伤着。戴个面具，防防风，挡挡雨，也挡挡那些不怀好意的眼。就像那地里的庄稼，天旱了，蔫了；雨多了，涝了。可它还得长，还得活。人也一样。面具，有时候是活下去的法子。

但戴归戴，不能忘了摘。夜深人静，关上门，卸下面具，照照镜子。看看那张脸，是不是还是爹妈生的那张。看看那双眼睛，是不是还看得见自己。贾平凹先生在静虚村，夜里点灯作文，写的是村，也是心。他写槐树，写井水，写蛐蛐叫，写的是景，也是情，也是理。他不装，不端，就那么实实在在地写，反倒写出了境界。那境界，不是庙堂之高，是江湖之远。不是诗词歌赋，是柴米油盐。可柴米油盐里，有真味，有真情，有真人生。

咱村的面具，五花八门。有笑面虎，有哭面狼，有憨面猴，有愣面驴。笑面虎看着和气，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哭面狼看着可怜，背地里咬人不吐骨头。憨面猴看着傻，其实精着呢。愣面驴看着冲，其实心里有数。这些面具，都是生活的产物。生活是啥？生活是锅大杂烩，啥味儿都有。酸甜苦辣，咸淡自知。

孙方友先生写小说，爱用方言。二愣子，毛手毛脚，没头的苍蝇瞎撞。这些词，土，俗，可生动。一出口，人就活了。贾平凹先生写散文，也爱用短句。树，绿。天，蓝。人，憨。话不多，味儿浓。这叫啥？这叫“大道至简”。越简单，越有力量。就像咱村人吃饭，一碗糊涂面，一碟咸萝卜，吃得香。不讲究摆盘，不讲究名堂，吃得踏实。

面具这东西，说白了，是心的外衣。心暖了，面具就软。心冷了，面具就硬。村里有个本家嫂，一辈子苦，老伴早死，只有几个闺女。可她见人就笑，笑得跟太阳似的。她说：“哭也一天，笑也一天，咋不笑着过？”她那笑，不是面具，是心。心里有光，脸上才有光。可有些人，心里没光，脸上涂光。涂得再厚，也遮不住眼里的灰。

人跟人，差在哪？差在心。心不一样，面具就不一样。有人戴面具是为了活，有人戴面具是为了骗。有人戴面具是为了护自己，有人戴面具是为了伤别人。这差别，大了去了。就像那地里的麦子，一茬一茬，看着都一样，可结的穗，有饱满的，有干瘪的。饱满的，是实心。干瘪的，是空心。

我小时候，不爱戴面具。心里想啥，嘴上说啥。结果呢？挨了打，受了气。后来学乖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长辈，装懂事。见同辈，装随和。见小辈，装慈祥。面具越戴越多，脸越藏越深。有一回，我照镜子，愣是没认出自己。那脸，陌生。眼神，飘。我吓一跳。赶紧把面具摘了，洗把脸，再照。还是不像。原来，不是脸变了，是心变了。

心变了，面具就变了。面具变了，人就变了。

真，难得。现在的人，太会装。朋友圈里光鲜亮丽，背地里一地鸡毛。网上说话义正言辞，现实里缩头乌龟。面具戴得太好，连自己都信了。可夜深人静，梦里呢？梦里会不会露出真脸？会不会梦见小时候，在地里打滚，在河里摸鱼，在树上掏鸟蛋？那时候，没面具，只有笑，只有哭，只有真。

虚，是空，是无，是能容。静，是定，是稳，是能看。人要是太满，太闹，就看不清自己。得找个静地方，把面具摘了，让心歇歇。咱村虽不静，可也有静的时候。清晨，鸡没叫，狗没吠，人没醒，太阳没出来。那会儿，村像睡着了。空气清，风软，心也软。我爱那时候出门，走一圈，啥也不带，就带个自己。面具，留在炕上。

假的是面具，真的是心。心真了，人就立住了。就像那老槐树，皮裂了，枝秃了，可根还在，命还在。人也一样。面具可以换，心不能丢。

我今儿个写这《面具》，不为别的，就为提醒自己：别忘了摘。别让面具成了脸，别让脸成了壳。壳里要是空的，风一吹，就倒了。

摘下面具吧。晒晒太阳。让风吹吹脸。让雨淋淋头。让心，透透气。

真，比美重要。实，比光鲜重要。自己，比面子重要。

村口的槐树又咳了一声。这回，我听清了。是风，是树，也是人。是岁月，是生活，也是命。

命里有时终须有，面具摘下见真容。

笑哭随心莫装样，豫北土地养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