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说来也怪,我本不是湖北的根苗,我的故乡在更靠南方一点的江西,那里有浑厚的红土地与富饶的盆地湖泊。然而,命运的丝线,却三次将我牵引到这片古称“荆楚”的土地上,尤其是最后一次,竟让我在武汉工作一住便是十年。这十年,仿佛是一滴外来之水,悄然滴入江汉平原那纵横交错的河网里,起初还带着自己的形状,慢慢地,便被那浩荡的、温热的、带着千年沉淀的脉息所融化,所包容,再也分不清彼此了。</p> <p class="ql-block">我与湖北的初遇,是在一个懵懂的少年时节。那时节,心里装的是对外面世界的全部想象,火车轮子与铁轨撞击的“哐当”声,便是最激昂的进行曲。车至湖北,正是深夜,窗外是沉沉的、无边的黑。偶有几点灯火,像浮在墨海里的星子,倏地来了,又倏地远了。我那时并不懂得,这黑夜底下沉睡着的,是怎样一片古老而滚烫的土地。我只觉得,那黑暗是厚重的,是有分量的,它压着铁轨,也压着一个少年轻飘的梦。这第一次的“来”,是初探,是掠过;是轮廓,是序幕。湖北于我,只是一个模糊的地名,一片车窗外沉默的、匆匆的阳光与夜色的剪影。</p> <p class="ql-block">谁曾想,十余年之后,我又来了。这一次,是青年时的一次短暂游历,脚步终于踏在了实实在在的江汉平原上。我去看那“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洞庭一角,去走那被历代文人墨客的脚印磨得光润的黄鹤楼石阶。站在楼头,看长江如一条浑黄的、永不疲倦的巨蟒,从天的尽头蜿蜒而来,又向天的尽头奔腾而去。江风猎猎,吹动着我的衣襟,也吹动着历史的书页。我忽然想起崔颢,想起李白,想起千百年来,有多少如我一般的过客,曾站在此地,将满腹的心事,托付给这悠悠的白云与江水。那是一种奇妙的感应,仿佛在那一刻,我与古人共享了同一片天空,同一种苍茫的愁绪。这第二次的“来”,是感性的,是触摸;我开始嗅到这片土地里散发出的、由诗卷与历史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了。</p> <p class="ql-block">然而,真正让我懂得湖北的,是那第三次,在武汉长达十年的工作和居停。十年,足以让一个异乡人,将他的悲欢、他的成长、他生命中最富韧性的那段光阴,深深地刻进一座城市的肌理之中。</p> <p class="ql-block">初到武汉工作时,我首先领教的,便是它那赫赫有名的天气。这里的夏天,真真是个“火炉”的名号。热,不是北方那种干爽的、有缝隙的热,而是一种黏稠的、无处可逃的蒸煮。空气仿佛是饱和的盐水,你就是那沉在杯底的一粒盐,动弹不得。长江与汉江在此交汇,无数的湖泊像散落的镜片,将太阳的光与热,反复地折射、汇聚,织成一张庞大而透明的网,将整座城市牢牢罩住。夜里,暑气也并不消散,只是从炙烤变成了温吞的焖炖,床褥是黏的,墙壁也仿佛是温热的。起初,我极不适应,心里总窝着一股无名火。</p> <p class="ql-block">但我的湖北同事们,却似乎有种与这酷暑和平共处的哲学。铁路同仁中一位老大哥,地道的武汉人,身材不高,却精悍结实,说话中气十足。他看我热得蔫头耷脑,便操着一口标准的“汉腔”笑道:“同志哥,莫急撒!心静自然凉。走,带你克(去)吃虾子,喝点冰啤酒,出透一身汗,就好啦!”</p> <p class="ql-block">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武汉夏夜的排档。已是深夜,街边的空地上,矮桌矮凳密密麻麻地铺开,一片人声鼎沸。巨大的盆子里,小龙虾堆成了火红的小山。人们围着塑料围裙,双手并用,剥得油光满面,谈笑声、碰杯声、炒菜的锅铲声,混成一片热烈的交响。几位湖北同事,熟练地剥着虾,大口地喝着酒,额上的汗珠在灯光下亮晶晶的。他们聊着家长里短,也聊着国家大事,言辞间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直率与痛快。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酷暑似乎也不那么可憎了。它仿佛将人的心扉也蒸得敞开了,将那点矜持与隔膜,都融化在了这淋漓的汗与豪爽的笑声里。湖北人的热心肠,便是这样,不在温婉的客套里,而在这种粗粝的、带着烟火气的实在中。</p> <p class="ql-block">这十年里,我不知吃了多少回这样的宵夜,听了多少这样直来直去的“汉腔”。我渐渐懂得,湖北人的“耿直”,并非不谙世故,而是一种源自生命底色的选择。他们懒得去做那些曲里拐弯的姿态,喜便是喜,恶便是恶,答应你的事,便是赴汤蹈火也要做成。这或许与这片土地的地理与历史息息相关。</p> <p class="ql-block">湖北,居天下之中,九省通衢。长江与汉水,像两条大动脉,在此交汇。自古以来,这里便是南来北往的枢纽,是商贾云集、兵家必争之地。这样的地方,见多了各色人等,历经了无数风雨,便养成了一种独特的性格:既有码头文化带来的开阔与包容,能接纳四方来客;又有江湖水域养育出的精明与爽利,于生存竞争中磨砺出坚韧的棱角。湖北人像是水边的磐石,常年被浪涛拍打,表面被磨得光滑,内里却依旧是坚硬的、有风骨的。</p> <p class="ql-block">我去省博物馆,曾长久地凝视那套声名赫赫的曾侯乙编钟。它静静地立在展厅中央,庞大,精密,恢弘,闪耀着青铜冷峻而永恒的光泽。我想,在两千多年前,要何等的气魄与匠心,才能铸就这样的礼乐重器?那钟声一旦敲响,该是何等的沉雄浑厚,穿越时光,至今仿佛仍在我耳边低鸣。那钟声里,没有江南丝竹的婉转,没有塞外胡笳的苍凉,它是一种中正的、庄严的、包罗万象的洪亮,是王者的声音,是文明在鼎盛时期才能有的自信与堂皇。</p> <p class="ql-block">这编钟,不正如我身边的湖北乡亲么?他们的热心肠,是那钟声里的暖意,能温暖人心;他们的耿直正义,是那青铜的质地,坚硬而不可摧折。他们将这两者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可亲又可敬的品格。</p> <p class="ql-block">我的邻居中,有一对老夫妇,儿子在国外。平素我们只是点头之交。有一年冬天,我得了重感冒,发烧数日,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无力,窗外是武汉特有的、那种能渗入骨头的湿冷。正在昏沉之际,听到敲门声。挣扎着开了门,是那位老阿姨,端着一只小砂锅,冒着腾腾的热气。“看你几天没出门,怕是病了吧?”她说着地道的武汉话,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煨了点排骨藕汤,你趁热喝点,发发汗就好了的。”</p> <p class="ql-block">那汤,是奶白色的,几块排骨沉在底下,粉糯的藕块点缀其间,汤面上漂着几点翠绿的葱花。我端着那碗汤,热气氤氲了我的眼镜片,也湿润了我的眼眶。我小口地喝着,汤的滋味醇厚而鲜甜,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落到胃里,然后像涟漪般,缓缓扩散到四肢百骸。那不仅仅是一碗汤,那是一片土地用它最朴素的方式,给予一个游子的、最扎实的慰藉。湖北的藕,生于淤泥,长于深水,中通外直,出淤泥而不染,一旦被煨进汤里,便将自己全部的清甜与粉糯,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这碗藕汤,与我平日酒桌上的豪饮,滋味是何等的不同,却又何等的相似!它们都是这片土地与人民性情的真实写照。</p> <p class="ql-block">十年,就这样在长江的流淌中,在东湖的荷开荷落中,在春日武大如云似霞的樱花中,在秋冬街头烤红薯与糖炒栗子温甜的香气中,悄然而逝。我从一个初来时的中年人,渐渐被这片土地的风土人情所重塑。我学会了在酷暑中寻找一份心静,也学会了在寒冬里接受一碗热汤的温暖。我的口音里,不经意间也会带上一点“弯管子”汉腔的尾音;我的性格里,也似乎多了几分湖北人的干脆与明朗。</p> <p class="ql-block">如今,我已离开了武汉,回到了南方的故乡。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我的血脉里,终究是混入了长江与汉水的气息。那十年,不是客居,而是生命中的一场隆重的“加冕”。湖北,用它千年文脉的墨,用它江湖河汉的水,用它儿女们火热而耿直的心肠,在我这个异乡人的灵魂底色上,深深地烙下了一方印记——一方属于“荆楚”,属于“我的湖北乡亲”的、温暖而正直的印记。</p> <p class="ql-block">今夜,南方的秋月清冷如水。我闭上眼,仿佛又能听到那江轮的汽笛,混着市井的喧嚣,从遥远的南方传来,悠长,而充满人间的热气。我又怀念起,我的那些湖北乡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