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炊烟一为老同志写回忆录之七

以征

1974年初秋的一天晌午，小宋走在堤上。稻田里薅草的女将们停了农活，叽叽喳喳像一群喜鹊。说，这丫头跟电影里明星一式，痛得凶哩！有人说，三天两头来，是和齐老师对了象吧！说的齐老师叫齐原平。68年冬天从邗城来的那拨知青，小齐所在的知青组，八个小伙子陆续走了七个，两进茅屋剩下他形影相吊。又过了年把，空房子改建了小学校。小齐是全校唯一的老师。小宋倚在厨房的门框上对小齐说，老远看到烟囱冒烟像火车爬坡。说着，就跨到灶膛口，一手添草把，一手推拉风箱。“依依”声中，火旺了，倒烟也散了。拉风箱是技术活，小齐不会。齐原平知道小宋今天要来。他们有个外人不知的约定。有线喇叭晚上如果播放舞剧《沂蒙颂》，小宋第二天来。小宋叫宋红旗，北京回乡新知青，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小宋来，是告诉齐原平，在姨夫办公桌上看到文件，要在知青中发展党员。小宋的姨夫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能入党，招兵、招干、招工早走了。起初，在齐原平眼里，小宋就是不谙世事的丫头片子。在田埂上碰面，侧个肩，擦背而过。后来小宋来采访，看他在厨房手忙脚乱烟熏火燎，自告奋勇留下烧午饭。会拉风箱，炊烟袅袅，饭菜一习习就好了。那次，小宋留下吃午饭，齐原平第一次对视她的眼睛。有心机的姑娘眸子移动忽闪，猜不透绕着弯会说什么。小宋呢，眼神清澈，平静得像一汪秋水。你可以从容地看，一直看到她心的深处。小宋还带了姨夫的口信：出身不可选择，道路可以选择。小宋的姨夫也有盘算：其一是小齐教学认真，孩子们出成绩；其二是小齐是姨侄女的好友，大联襟来信说，女儿婚姻不干涉，但，政治关第一。大联襟就是小宋的爸爸，当年新四军游击队政委。姨夫还关照写份申请，送给村支书。村委通过了，先过了第一关。齐原平没过了第一关。讨论的时候，大家都说小齐够格，异口同声。临散会，民兵营长说，小齐阶级立场有问题。什哩说法？支书问。当天晚上，播了《沂蒙颂》。天擦亮，小宋来了。小宋没前没后地问，什么批改作业？小齐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小齐说是这事吗？这学期高小作文课，有作文题是《我的……》，一个学生写了《我的串场河和范公堤》。齐原平到这儿快五年了，从来没听说过串场河东岸的大堤又叫范公堤。这块荒蛮闭塞的土地，竞留有范仲淹先生的足迹。“先天下之忧而忧…”，他还记起父亲摇头晃脑背《岳阳楼记》。这篇作文写道：历朝历代，人们取土加固海堰，挖通了连绵盐池。就有了帆橹咿呀的串场河，就有了连绵百里范公堤...齐原平不禁拍案叫绝，蘸了红墨水又圈又点。齐原平亢奋得忘乎所以。扭头看，民兵营长从肩后恶恶地看着他。问题出在这里？写这篇作文的叫岳陵生，是村里唯一地主的孙子。民兵营长的儿子杜浩荡，也在高小班。每次写作文都文不对题乱抄报纸。比如他这篇写道：西哈努克亲王说，我经不放弃王位，绝不放弃王位。齐原平看了怒火中烧，狠狠地打了大叉，把纸都划破了。民兵营长来，是为儿子打抱不平。他问：贫下中农和地主的子孙谁金贵？齐原平告诉小宋，还借给岳陵生一本书。齐原平对小宋说，没什么，村里就算通过了，到上面成分还是通不过。齐原平看小宋失望得丢魂落魄，觉得有必要说说父亲的事。齐原平的父亲是大学教授，学术界如雷贯耳的名人。以前运动尽管激烈，人还讲几分斯文，面子上还过得去。到了文化革命，都撕破了脸。一天晚上，父亲被剪了半边头发，脸上被黑漆划了叉。当天夜里，父亲上吊死了。学校西北角有座土山，土山上有个航标灯架。太阳才升起来。齐原平看到父亲胸前有亮点闪烁，是胸前别着一枚主席像章。口袋里有张纸条，写着十多个字：教育孩子要听毛主席的话，书别卖。齐原平借给岳陵生的书，是父亲留下的，30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这一天，岳陵生慌慌张张捧着书，说，这是反动的书！齐原平大惊失色，问，哪里反动？岳陵生打开折着角的一页。字很小很挤，在“共产党”条目下注解为“乱党也”。齐原平哈气擦了眼镜片觑近看。藏这本书，当时是什么罪？毫不夸张说，死罪，杀头的罪。齐原平接过书到厨房，把书塞进灶膛。他哆哆嗦嗦地擦火柴，只能点燃一两页，很快熄了。昨晚没有放《沂蒙颂》，宋红旗来了。齐原平指着灶膛说：快点把这本书烧了。他没说缘由，她没问缘由。蒙山高沂水长......炉中火放红光......齐原平似乎听到这歌声，每天晚上盼望的歌声。他们不知道没有燃尽的书页，袅袅飘出烟囱，像一串黑色的风筝，拉扯着飘过了串场河，飘过了范公堤。还是那双眼睛。有一个人仰头看天空，就是那个民兵营长。他很快摸清了来龙去脉，齐原平被押到公社隔离审查。齐原平再没有见到宋红旗。小宋去了大西北的野战军。后来，齐原平参加高考，毕业留在北京。国家大剧院，重演芭蕾舞剧《沂蒙颂》。先是在灶腔前熬鸡汤，火光映着她脸庞。随着音乐激越，红嫂来到舞台中央。平腿半空越起，就是海报上经典动作。齐原平以为红嫂就是宋红旗。出国，首都机场。快闪，奏《我和我的祖国》。“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往事不时触踫，像怪味豆，说不准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