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减负

乡野闲人

减负手表 实验中学的会议室里，三百四十位教师正襟危坐，盯着主席台上那个银色的小盒子。 “这是专门为各位配备的‘减负手表’。”教育局副局长李建国声音洪亮，“它能实时监测老师的心率、血压和压力水平。一旦数据异常，系统会自动报警，并启动减负程序。” 语文教研组长李明远推了推眼镜，盯着那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手表，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从今天起，实验中学将作为我市‘智能减负系统’的试点单位。”李建国继续道，“所有教师必须24小时佩戴，数据实时上传至教育局云端。我们的目标很明确：把教师从过重的工作负担中解放出来！”掌声雷动。 李明远戴上了手表。表盘亮起，显示心率72，压力值45，睡眠质量评估“一般”。 “都是形式主义。”坐在他旁边的数学老师黄静小声道，“还不是变相监控。” 李明远苦笑。他今年四十二岁，教书二十二年，头发已白了一半。第一周，相安无事。 第二周周三早晨，张明远刚到办公室，教师发展中心主任刘春梅就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李老师，系统显示您昨晚熬夜了，睡眠不足五小时。按规定，今天您的课时减少两节，已经安排给代课老师了。” 李明远愣住了：“我昨晚是在批改作文...”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刘春梅拍拍他的肩，“系统还显示您上午两节课后压力值上升到78，已接近警戒线。所以通知您，下午的教研活动您可以不用参加了。”“可是那个教研活动很重要...”“这是规定。”赵春梅的笑容无懈可击。 下午，李明远被迫提前回家。他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作文本，叹了口气。隔天，黄静也遇到了麻烦。 “黄老师，系统显示您昨天下午四点至六点压力值持续超过85，而当时您正在给三名学生补课。”赵春梅严肃地说，“根据规定，您需要立即停止一切可能增加负担的工作，包括课后辅导。” 黄静几乎要哭出来：“那三个孩子马上就要参加数学竞赛了！”“教师的健康更重要。”刘春梅语气坚定。 一个月过去，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 李明远发现，只要他在会议上发言批评学校的某项政策，他的压力值就会莫名其妙地飙升，哪怕他自己感觉十分平静。而当他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时，数据却总是“健康”得令人满意。更蹊跷的是，有一次他故意在批改作业时大声抱怨工作繁重，十分钟后，刘春梅就出现在办公室，告诉他系统检测到他压力过大，强制他回家“休息”。 “这手表真的只是在监测我们的生理数据吗？”黄静在一次课间悄悄问他，“我怎么觉得它像在监听我们说话？” 李明远没有回答，但他心里早有同感。 期中考试前夕，李明远决定做个实验。他戴上手表，开始大声备课：“哎呀，这么多教案要检查，压力好大啊！作业也批不完，真是太累了！学生太差了，不背书。” 如他所料，不到半小时，刘春梅就来通知他，系统已启动“减负程序”，免去了他期中考试的监考任务。 而当他真正因为母亲生病而焦虑万分时，他却不得不强装镇定，生怕被系统检测到异常，失去更多工作机会。 “我们现在活得像在监狱里。”黄静苦笑，“一举一动都被监视，还必须表现得‘轻松愉快’。” 十一月底，教育局组织公开课观摩活动，各区领导都将出席。李明远被指定为主讲教师。 公开课前一天，他彻夜难眠——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妻子突发高烧，他凌晨三点才从医院回家。 第二天，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讲台。教室里坐满了学生，后面是一排领导和听课教师。课进行到一半，意外发生了。李明远正在讲解朱自清的《背影》，突然一阵头晕，他扶住讲台，脸色苍白。“老师，您没事吧？”有学生关切地问。 后面的刘春梅急忙查看平板电脑上的数据，皱起眉头：“奇怪，李老师的各项指标都正常啊。” 李明远强撑着继续讲课，汗珠从额头滚落。“李老师，您真的没事吗？”李建国副局长也关切地问。“我没事...”李明远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眩晕。 刘春梅快步走到李建国身边，低声说：“领导，系统显示他的压力值和心率都在正常范围内，应该是...表演。” 李建国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下课后，李明远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李老师，我们知道你一直对‘减负系统’有意见，但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表达抗议。”李建国冷冷地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系统数据显示你完全健康，你却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不是故意给我们的试点工作抹黑吗？”校长厉声道。李明远终于明白了——那只手表不但可能监听他们的对话，还会在关键时刻“说谎”。 “我妻子昨晚发高烧，我几乎一夜没睡。”他试图解释。 “系统不这么认为。”刘春梅亮出平板，上面的数据依然完美。 第二天，李明远被暂停班主任职务，理由是“身心健康状况不适合承担过多责任”。 当晚，他约黄静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我查过了，”黄静压低声音，“那家生产手表的公司，是李建国副局长表弟开的。”张明远握紧了咖啡杯。“还有，我发现了这个。”黄静拿出手机，调出一段代码，“这是我从系统后台偶然看到的——他们可以远程修改数据。”两人沉默良久。“我们应该举报。”张明远最终说。 “证据呢？他们会相信我们，还是相信他们花大价钱打造的‘智能系统’？” 一周后，学校召开教职工代表大会，李建国亲自出席，听取对“减负系统”的反馈。 轮到李明远发言时，他缓缓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钳子，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撬开了手腕上的减负手表。 “各位领导，同事们，”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想向大家展示一下这个‘减负神器’的内部构造。”表壳被撬开，露出里面的电路板。 “看，这里有一个微型麦克风，而这里，”他指着一个闪烁的小芯片，“是无线传输模块。它不但监测我们的生理数据，还监听我们的谈话。”会场一片哗然。 “胡说八道！”李建国厉声喝道，“你这是破坏公共财物！” “更精彩的是，”张明远提高声音，“我请一位懂电子技术的朋友做了检测，这款手表的生理监测功能根本就是假的！它只会随机生成‘健康’数据，偶尔根据我们的位置和行为模式进行微调——比如当我们在办公室长时间工作时，就适当提高压力值，当我们喝茶聊天时，就降低压力值。”他按下投影仪遥控器，大屏幕上显示出他朋友的分析报告。 “也就是说，这个耗资百万的‘减负系统’，不过是一场电子闹剧！”会场炸开了锅。李建国脸色铁青，刘春梅慌忙操作着平板电脑，似乎想证明什么。突然，黄静站了起来：“我也可以证明！上周我故意把手表放在办公室，自己去医院照顾生病的母亲，系统却显示我一直在办公室‘轻松阅读’！”越来越多的老师开始质疑。“肃静！肃静！”校长用力敲着桌子，“李明远，你散播谣言，破坏学校稳定，从现在起停职反省！”就在这时，后排一位一直沉默的老教师站了起来——是即将退休的特级教师周老先生。 “我带了四十年的书，”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场安静下来，“经历过各种教育改革，见过各种形式主义。但把老师当贼一样监视，还用假数据来糊弄人，这是我最寒心的一次。” 他缓缓举起自己的减负手表：“上周五，我心脏病发作，被送往急救。而这玩意儿，”他轻蔑地掂了掂手表，“整整一天都显示我的生命体征‘完全正常’。”他看向李建国：“李副局长，你说这是为教师减负？”周老先生把手表轻轻放在桌上：“对不起，我教不下去了。”他转身离开会场，背影坚定而孤独。 会后第三天，教育局宣布暂停“智能减负系统”试点工作，成立调查组核查相关情况。 李明远复职了，但他的办公桌上多了一份通知：因他在公开场合破坏学校形象，年度考核不得评为优秀。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办公室，李明远批改着学生的作文，手腕上再也没有那只冰冷的“减负手表”。 黄静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听说李建国副局长调离了，那家手表公司也被调查了。” 李明远点点头，没有说话。 窗外，学生们在操场上奔跑嬉戏，生机勃勃。 “下周又要进行教学常规检查了，”黄静叹了口气，“我们得准备二十多种材料。”还有教案等 李明远微微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崭新的手表。“你这是...”黄静不解。“我从网上买的，二十块钱。”李明远戴上它，“既然他们想要数据，就给他们数据。”表盘亮起，显示心率70，压力值40，睡眠质量“良好”。 他低头继续批改作文，嘴角挂着一丝苦涩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