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欣赏李树伟散文集《地质岁月》第二集

惠龙

第二集、泥浆里的勋章

钻塔的轰鸣声突然哑了半截，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郭瑞琴握着刹把的手猛地一紧，指重表的指针疯狂摆动，红色的警示灯在雨雾里闪得刺眼——钻孔漏水了。

泥浆池里的液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黏稠的泥浆像被大地偷偷吸走，在池底拉出一道道狰狞的裂痕。"不好，要塌孔！"技术员的喊声被风雨撕得粉碎。一旦孔壁坍塌，几十天的钻探成果将毁于一旦，钻杆可能被埋在地下，甚至会引发井喷。

郭瑞琴没多想，扯掉头上的安全帽就往泥浆池跑。橡胶雨衣在身后鼓起风，像面被吹得猎猎作响的旗。池边的姑娘们正端着脸盆往里面倒水，可清水稀释了泥浆浓度，反而加速了渗漏。"让开！"她大吼一声，纵身跳进齐腰深的泥浆里。

冰冷的泥浆瞬间裹住了她。混着砂粒的泥浆灌进领口、袖口，糊住了眼睛和嘴巴，每吸一口气都带着土腥味的呛。她弯下腰，用双臂奋力搅拌，让沉淀的黏土颗粒重新悬浮，增加泥浆的黏度。脚下的池底滑得像抹了油，她几次差点摔倒，就势在泥浆里翻滚着搅动，把自己变成了一根人形的搅拌棒。

"班长！快上来！"池边的姑娘们哭着喊。郭瑞琴摆了摆手，泥浆从嘴角流出来，说不出话。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点。指重表的指针每稳定一分，就意味着钻孔多一分安全。二十多分钟后，当技术员喊"黏度够了"时，她才被拉上岸，整个人已成了泥疙瘩，只有眼睛里还闪着光，那是泥浆没遮住的坚定。

林秀滚下山坡那天，月亮躲在云后，山路黑得像条墨带。她揣着钻机配件，手里提的木炭火盆晃悠悠的，火光照着肚子——五个多月的身孕，已经能看出浅浅的弧度。接零点班的路本就陡，雨天更滑，她脚下一崴，整个人顺着坡往下滚，配件、火盆摔得七零八落。

停下来时，她趴在草窝里，额头磕出的血混着泥水往下流。手摸到肚子，孩子轻轻踢了一下，她忽然笑了，咬着牙往起爬。配件得送到钻台，班里还等着用；火盆里的炭得护住，姐妹们在钻塔下守了半宿，正等着烤烤冻僵的手。她一瘸一拐地捡齐东西，爬到钻台时，额头的血已经凝固，冻成了冰碴。

"你咋了？"郭瑞琴撞见她，声音都变了。林秀把配件递过去，拍拍身上的土："没事，摔了下，孩子乖着呢。"那天她照样守在泥浆池边，直到天亮才被硬塞进值班房休息。后来她一直撑到八个多月，肚子大得弯不下腰，还坚持给钻杆刷机油，说"多刷点，防锈"。

三八钻机的姑娘们，身上都带着这样的印记。王桂荣的腰上有块巴掌大的疤，是抬钻杆时被角钢划破的；赵淑敏的胳膊上留着烫伤的痕迹，那是给柴油机加油时溅上的热油；连最娇气的李娟，膝盖上也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在井场摔的。

这些疤，她们从不遮。夏天穿短袖，谁露出新添的伤，姐妹们就围过来看，像欣赏一枚新得的勋章。"你这疤比我的圆。" "我这是在三号孔挣的，比你的有分量。" 她们笑着比，把疼痛说成荣耀，把伤痕当成纪念。

多年后，郭瑞琴的孙子看见她胳膊上的疤，怯怯地问："奶奶，疼吗？"她拉过孩子的手，让他摸那片粗糙的皮肤："不疼了。你看，这是奶奶年轻时跟大地较劲，大地给盖的章。"

那枚章，盖在每个三八钻机成员的身上，也盖在那个年代的记忆里。它记着泥浆里的拼搏，记着山坡上的坚持，记着一群姑娘在艰苦里开出的花。那些疤或许会随岁月淡去，但它们见证的勇气与热爱，却像钻塔一样，牢牢扎根在时光里，永远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