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前年的春节,我一缕麦香,拽回少年时的王庄集地段医院。那年正月初九,同乡挚友送来的一兜家乡馒头,刚掰下一角,那熟悉的麦香便如潮水般漫过时光,将我带回那个尘土飞扬却满是生机的院落——莘县王庄集地段医院,那是父亲工作了六年的地方,也是我们一家辗转流离中,不用租房最像家的家。</p><p class="ql-block"> 1970年初冬的周六,西北风卷着尘土,把28里路的土公路吹得昏黄。11岁的我放下书包,从朝城步行去王庄集,家住刘菜园同学的叮嘱顺着大路往前走,直到夕阳把王庄集卫生院的大黑铁门拉得老长。铁门紧闭,清冷的院落里,只有老门诊的药房和收费处透着微光。打听后才知道要从门诊进入,穿过空荡荡的新门诊——那座刚落成的“工字型”瓦房还没来得及添置设备,地砖缝里还嵌着新鲜的泥土。东头第一间是伙房,炊事员的大叔见我冻得搓手,笑着端出两个热馒头,那是我至今记得的、最香甜的一顿饭,麦香混着伙房的烟火气,驱散了一路的寒冷。</p><p class="ql-block"> 当晚父亲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去伙房补交饭票。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干部服,袖口磨出了毛边,却身姿挺拔,像极了他口中抗美援朝时的模样。1954年荣军学校转业后,父亲便扎根莘县医疗卫生事业,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去,我们家也跟着他辗转于乡村与县城之间。母亲总念叨“没有家”,直到1970年春天,一辆马车拉着我们全家的家当——风箱、小铁炉架、碗筷、帆布箱,还有装着被褥和衣服的包袱,以及一个盛馒头的篮子,停靠在王庄集地段医院的院子里,我们才算真正有了落脚之处。</p><p class="ql-block"> 父亲给俺家盖了一间靠东头的小厨屋,借着三面旧墙,用碎砖垒起第四面墙,搭上棚顶,留了个小窗户和简易的竹门。铁丝穿过墙体,固定两根木棍当门框,竹门上钉着塑料布,挡风遮雨全靠它,我就住在那间小厨屋里。每次进出,都要用力抬起竹门才能转动,屋里低矮得很,我在床上穿衣服都不能直起身,稍不留意就会碰头。可就是这样一间小屋,房梁上总挂着母亲蒸的馒头和窝窝头,小麦面的清香混着玉米面的醇厚,是童年最安心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春日的阳光洒进院子时,总能看到父亲忙碌的身影。他心里装着扩建医院的蓝图,眼神里满是军人特有的坚定。王庄集医院地势南高北低,西接公路、东近水沟,施工难度极大,可父亲偏要凭着一股韧劲,改变这里缺医少药的现状。“南建新房北筑院墙,东扩疆土”,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五排六栋房屋和手术室的工地上,总能看到他和会计霍朝举叔叔的身影,他们要么赶去范县的农贸集市买木料,要么去庄户和韩庄店的窑厂联系砖瓦供应,日夜奔波,只为让建设工地不缺建筑材料。</p><p class="ql-block"> 我是父亲的小“跟屁虫”,星期天下午总爱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跟着去韩庄店窑厂。那里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烧砖工人们赤着脚托砖坯,装窑、烧窑、出窑,一块块烫手的红砖被装上地排车,排成长龙运往医院工地。返程的路上,父亲会问我在学校学了什么歌,我便扯开嗓子唱京剧《智取威虎山》的选段:“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拣重担挑在肩……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歌声在风中飘远,父亲听得哈哈大笑,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p><p class="ql-block"> 医院的水井是全院的命脉,为了满足医护人员和患者的生活、医疗用水,父亲牵头淘井筑高台,砌起储水池,亲手铺设自来水管线,把水引到病房、门诊、食堂、供应室,甚至还为医患人员建了一间茶馆,供大家取用开水。新建成的住房高大宽敞,南北通透,红砖铺地,窗户装了雨搭,冬能挡风、夏能避雨;房前的人行道贯穿全院,再也不怕下雨天踩得满脚泥泞。食堂和餐厅一字排开,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院子里自种的应季蔬菜长势喜人,水井旁还种了菊花、白芍、瓜楼等中药材,既绿化了环境,又省下了采购药材的成本,整个医院一派欣欣向荣。</p><p class="ql-block"> 70年代初的地段医院 医疗条件差,不能“X光线透视”的关键是没电。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可父亲偏要为医院装上发动机和发电机。那时发动机和发电机都是统配物资,他胃病严重,口袋里总揣着药剂,一次次往返济南看望老首长,又远赴潍坊找战友求助。终于,在大家的支持下,大馬力柴油发动机和发电机成功落户王庄集地段医院,银线穿梭在空中,不仅照亮了医院的夜晚,还为附近的草辨加工厂和供销社食品厂送去了光明。每当夜幕降临,灯火闪烁的院落里,总能听到父亲欣慰的笑声,那光芒里,藏着他无数的汗水与艰辛。</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的梧桐树是父亲和大家一起义务栽种的,如今想来,那些树苗就像他播下的希望。春去秋来,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成了医院里最动人的风景线。可父亲却没能等到它们长得再粗壮些——在一个忙碌的清晨,老父亲在贾庆山叔叔的陪同下前去省二院治病,因病情严重方便治疗,住在了他曾工作过的莘县县医院附近的健康旅馆,1977年倒在了自己倾注了二十三年心血的医疗卫生系统。</p><p class="ql-block"> 1987年5月,小妹妹调到了胜利油田,我始也离开了生活了16年王庄集医院,可每次想起父亲,眼前浮现的还是那个骑着自行车、身姿挺拔的身影,是他在王庄集医院忙碌的背影,是他听我唱歌时欣慰的笑容。如今再吃到莘县的馒头,那麦香依旧能唤醒沉睡的记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低矮的小屋,看到父亲抬起竹门走进来,带病坚持工作却笑着说:“二小,今天又学新歌了吗?”</p><p class="ql-block"> 父亲用一生践行了“专拣重担挑在肩”的誓言,他的初心就像那些红砖,朴实而坚定,砌成了医院的一排红瓦房和长长院墙,也砌|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丰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