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岁月

乐善

清晨的阳澄湖半岛还带着一丝凉意，我沿着老北门的小径慢慢走着，远处那座灰调的桥横跨在细流之上，像一道静默的句点，把往事轻轻隔开。桥下水波不兴，草色青青，阳光斜洒在石栏上，映出斑驳的影。我站在桥头，没有迈步，只是望着——这些年走过的路，似乎也如这桥一般，连接着回不去的过去与尚未抵达的远方。时间从不喧哗，却总在某个瞬间让人恍然惊觉，原来已走了这么远。

秋意渐浓时，那片粉黛乱子草悄然盛开了。远远望去，像一团浮动的粉色雾气，轻柔地笼罩在大地之上。我常在此驻足，看风拂过草尖，掀起一阵涟漪般的波动。它不似春花那般张扬，却有一种沉静的美，像是岁月沉淀后仍不肯熄灭的温柔。站在这里，仿佛能听见时间低语：那些被忽略的、搁置的、未曾言说的心事，原来也曾在某处悄然绽放。

那天阳光正好，一位女子坐在草丛深处，红镜遮眼，橙巾绕颈，像是要把自己藏进这一片柔软的粉红里。她不说话，只是坐着，任风吹乱发丝，任光影在肩头跳跃。我远远看着，竟生出几分羡慕——她不像在拍照，倒像是在与某个旧日的自己重逢。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这样的草海，用来安放那些蹉跎掉的年月，和没能说出口的轻叹。

木栈道蜿蜒伸入花丛，两旁的粉红如潮水般涌来。一位穿棕裙的女子缓步其上，围巾随风轻扬，墨镜后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她抬手轻触草穗，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行走并非为了抵达，而是为了确认自己仍在感受。这世界喧嚣如常，可总有一些瞬间，让人从麻木中醒来，重新触到生命的质地。

花海尽头有座桥，桥后是树影婆娑。一位女子立于花间，双手轻抚穗尖，像在阅读一封来自时光深处的信。阳光洒在她的肩头，橙色的围巾像一团小小的火。我站在不远处，忽然想起年轻时也曾这样站在某片花田里，满怀憧憬地以为未来可期。如今再看，才懂所谓蹉跎，未必是虚度，而是我们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学会了与遗憾共处。

她站在花海中央微笑，外套被风鼓起，围巾飘得老高。那笑容干净而放松，不像是表演，倒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我看着她，仿佛看见了无数个曾在生活中踉跄前行的普通人——被琐事磨损，被时间推着走，却依然能在某一刻，为一片花海停下脚步，找回一点属于自己的宁静。原来蹉跎岁月里最珍贵的，不是成就，而是还能为美心动的能力。

栈道尽头，一位戴黑帽的女子静坐不动，双手轻抚草丛，像在倾听大地的呼吸。她的身影与远山、蓝天、石柱构成一幅静谧的画。我不知她是谁，也不知她为何而来，但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某种坚持——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仍愿意坐下来，用手去触碰这个世界的真实温度。这何尝不是一种对抗蹉跎的方式？

另一位女子坐在木板路上，手边放着一只包，墨镜映着天光。她不看镜头，也不看任何人，只是望着前方，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等。她的姿态从容，像一棵长在风里的树，经历过摇晃，却终于站稳了。我忽然觉得，所谓成熟，或许就是不再急于证明自己，而是能在一片花海中，安静地做一回旁观者。

又一位女子坐在步道上，双手搁在膝头，神情安然。花穗在风中轻轻点头，像是在回应她内心的平静。远处楼宇隐约可见，提醒着我们仍身处现实。可在这片刻，城市退去，只剩下一抹粉红与一个身影，在时间的河流边短暂停泊。这样的停顿，像是一次小小的出逃，逃向记忆深处那个还未被生活磨平的自己。

同一条栈道，同样的草海，另一位女子也坐在这里，指尖轻触草叶。她的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也曾这样蹲在田埂上，看蚂蚁搬家，数稻穗几行。那时不懂时间，只知阳光很暖，风很轻。如今再做同样的事，竟有了几分仪式感——原来我们不是在看草，是在看曾经那个不知蹉跎为何物的自己。

木板路旁，她静静坐着，衣着寻常，姿态却透着悠闲。蓝天绿树作背景，她像一幅随意勾勒的速写，不完美，却真实。我忽然想，或许真正的自在，不是逃离生活，而是在生活的缝隙里，为自己留出一片粉红的空地。在那里，不必追赶，不必解释，只需存在。

饭桌上，一盘大烧狮子头端了上来，酱色油亮，香气扑鼻。我夹起一块，入口软糯，肥瘦相间，是记忆里的味道。这道苏帮菜，讲究火候，慢炖三小时以上，一如某些感情，非急火可成。我们总抱怨岁月蹉跎，可有些滋味，偏偏要等这么久，才够醇厚。

松鼠桂鱼上桌时还冒着热气，金黄酥脆的外皮淋着红亮酸甜的酱汁，像一场小小的庆典。我尝了一口，外焦里嫩，酸甜交织，仿佛把年少时的张扬都封存其中。如今口味渐淡，却仍会为这一口心动——原来有些热烈，即使过了半生，也未曾真正冷却。

龙井虾仁清雅如诗，虾仁嫩滑，带着茶香，像春天留在盘中的影子。我慢慢吃着，想起那些曾一起品茶的人，有的已散落天涯。食物有时比人更记得情谊，它不声不响，却把某年某月的温度，悄悄封存在味觉深处。

拱门下白花盛放，一位女子立于其间，背影融入蓝天与远桥。那拱门像一道时光的门，跨过去是风景，回望是往事。我站在不远处，没有走近，只是看着。有些美，适合凝望，不适合打扰；有些人，适合记得，不适合重逢。

湖畔垂柳依依，栈桥伸向水面，像一条通往记忆的窄路。我坐在尽头，看湖水微漾，云影徘徊。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可总有些时刻，只想独自坐在这里，任风吹过耳畔，任思绪飘远。蹉跎岁月里，最奢侈的，或许不是拥有，而是还能安静地失去。

小河蜿蜒穿过公园，两岸秋色斑斓。我沿着河岸走，看落叶飘零，听脚步轻响。远处建筑若隐若现，像未来模糊的轮廓。我们都在往前走，可总有些风景，让人忍不住回头。不是留恋，只是想确认——那个曾经满怀期待的自己，是否还在某处静静看着我。

手冲咖啡的水滴缓缓落下，一滴一滴，像时间的脚步。哥伦比亚豆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苦中带甜，像极了人生。我捧杯而坐，看窗外天色渐暗。这一杯，不为提神，只为陪伴。在无数个独自度过的黄昏里，是这样的片刻，让我觉得，蹉跎也不算太坏。

甜点端上来时，像一朵凝固的花，巧克力与奶油交织，精致得不忍下口。我轻轻切下一角，入口微苦后甜，像某些回忆。我们总想留住美好，可它偏偏易逝。好在还有这样的味道，能在舌尖多停留一会儿，替我们记住那些，被岁月轻轻带走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