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军:也曾立雪到程门,——记张文勋先生

刘拉美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作者简介:牛军,云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师,师从张文勋、赵仲牧先生。长期从事文艺学、美学教研工作。</span></p> <p class="ql-block">初见文勋师那年,我尚不满十岁。家中长辈半开玩笑地说:“以后等你长大了,就做先生的学生。”依稀记得他当时微笑点头的模样。文勋师和师母一直叫我“小弟”,这个简朴的称呼透着乡音和亲切,直到后来我真的成为他的学生,文勋师方称呼我的姓名,而师母总是在我的名字前加一个“小”字。</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张文勋先生《华夏文化与审美意识》书影</span></p> <p class="ql-block">那是九零年代初期,书香满园的时代,文勋师还住在东一院,门前的坡上有两三家书店,我常去淘书,也常与傍晚散步的文勋师相遇,每次他都要详看我所购何书。有天刚好另一位老先生也在,问我买那么多书放置何处?我说很多都放在箱子里,那位老先生摇头叹息:“放在箱子里就废掉了。”文勋师却认真起来说:“怎么会废掉,买书总比吃喝玩乐强吧!”他知我读书向来旁搜杂类,却从不禁止,反有勉励之意。他曾说:“魏晋的文论本身便是美文。何以如此?若不从儒、道、释三个维度去看是难得其真味的。”他曾在课堂上提起陈寅恪、范文澜等前辈学者,认为《文心雕龙》受到佛教大论的影响。见我对此颇感兴趣,他让我不妨从此角度去探寻一番。我便开始阅读一些佛教的典籍,也常写下笔记呈他指教。有一次文勋师在看过我的文字后说:“你数次将《华严金师子章》写成《华严经师子章》,这么关键的字一错到底,如此读书,何足为训?”接着他就提到,清朝的戴东原觉得古籍中的“桄被四表”殊为难解,于是处处留意,很多年后终于在阅读另一部古籍时发现,“桄被四表”乃“横被四表”之误,不厌其细,故成其大,年轻人应从此处着力。后来我为文勋师的一本书做校对,需核对几则材料。他取出《十三经注疏》让我翻查,书的纸页已经泛黄,几乎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写满了他的批注,那应该是文勋师年轻时奋进的见证。他也常对我追忆求学时的生活,我们曾去翠湖边王九龄故居。他说在上个世纪五零年代,这里是刘文典先生的研究室,堂屋中放着一张八仙桌,文典先生坐于桌前,如果是冬天,就生一拢火,文勋师坐于火盆旁,听文典先生谈文论道。在沉静的时光中,有学术与思想微光的闪烁,我看见他的脸上泛起一丝怅惘。九零年代初出现了国学热,文勋师让我去寻几种流行的作品给他看。阅后他说这不是真正的国学,国学必须有特定的方法,比如音韵、训诂、校勘等。他的断语点醒了我,时远则有训诂,地远则有翻译,阐释古籍岂能望文生义。文勋师一再强调读书一定要从章句开始,他年轻时曾手抄《说文解字》数遍,有十年面壁之功,才会有振衣千仞岗的潇洒。</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张文勋先生《&lt;文心雕龙&gt;探秘》书影</span></p> <p class="ql-block">毕业后我迁新居,请文勋师到家中小坐,看了我的书房。他笑着说:“现在书不用放箱子里了。”又指着我架上的《太平御览》《经籍纂诂》等书说,这些典籍不能仅是放着美观,要学会把它们用起来。我告诉文勋师有一位学经济的朋友向我借阅王引之的《经传释词》,他来了兴致,叫我谈谈这位朋友的情况。听完欣喜地说:“如果多一些这样的年轻人,学术文化何愁不昌盛?”文勋师有仁者之心,每识一善人,闻一善举,便欢然为世界称庆。那时文勋师担任省诗词协会会长,他鼓励中文系的学生们学写古典诗词,我多次见他审阅来稿,赞赏有加,关爱之情溢于言表。我也深切地感到文化精神有时是由某些智者和仁者来表现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请他为我的书房赐名,月余后他说已题写好叫我去拿,原来是“涵虚斋”三个大字。我不禁愕然,本想着会是含有嘉许的名号,哪知他是要我戒除矜慢之气。文勋师说宋代谢上蔡与陈明道相别数年,再见时,明道问上蔡有何体悟?上蔡答:“数年间,惟去得一矜字。”说完后,他望着我,目光炯炯。我沉思片刻说:“您的意思是涵养包罗,虚己应物?”他点头答:“涵养包罗也要本于自然,虚己应物亦要立人达人。”多年过去,这几句话一直回响在我耳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张文勋先生</span></p> <p class="ql-block">孟子称孔子为“圣之时者也”。大概是指孔子能将极深的体悟开显在当下的生活中,使仁、义、礼等进入到即存有即活动的状态。我才工作那几年闲暇较多,常陪文勋师去参加各种聚会,那也是一种现场教学。他不会忽略任何一个在场的人,几句平易的寒暄,温暖的笑语,更显出华岳之高,沧海之阔。记得有一次,他与几位老先生聚会,当中有蒙文通、郭绍虞等先生的学生。不知是何机缘,谈起了师门往事。几位白发萧萧的先生刹时如饮佳酿,如行春野,笑语连连。那是他们对青春的追忆,耆英老辈偶露风怀,使在旁的我觉得学林泰斗亦去常人不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曾向文勋师请教如何待人接物。他说:“你放平了心,以诚相见即可。”其后读中国哲学,方知“诚体流行”不仅是为人之道,亦是天地之道。许多年来,文勋师与师母和我的每一次谈话都是恳切的。随着年龄渐长,烦恼日增,很多事我都会向他们诉说,有时文勋师不在,我常陪师母聊天,当我感到惶惑,师母总是温言安抚,设身处地地给予我理解,她的仗义和她慈爱的目光常萦绕于我心间。休谟在《人性论》中对科学真理的逻辑必然性发起了凌厉的质疑,他提出的问题在今天似也未能有妥善的解答。休谟却安慰人们说大可不必为此感到焦虑,因为凭借着习惯和同情,我们依然可以维系着文明社会和正常的生活。他说的同情实际上是指一种共情能力,休谟甚至断定此种能力比理性更为本原。我在文勋师和师母身上见到的正是这种力量,它很柔和,但世上没有什么不能被它所消融、所化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勋师常对我们讲起阳明心学,他特别重视阳明后学中的左派,在他的讲述中我领会到,儒学不仅是一些伦理原则,更是肝胆与血性。文勋师曾屹立在时代的风雨中,坚如磐石,对很多阴暗的东西,他也会言辞激越,壮心不已。在他的身上生命之力从未衰减,从未凝冻。我们为何要读书,要思想?文勋师似乎给了我答案:为了使生活更加从容,为了使生命更有光彩。牟宗三先生认为现代人是很难体察到天地之美的,因为大多数人都已经科学化、实用化了。有一天我去文勋师家,他刚好买了几盆花草,正兴味盎然地在阳台上修剪着。我帮他把花盆摆放好后,他忽然指着几朵花说:“这是生命,懂吗?”当时我如受棒喝,怔在那里。道也许并不在文字中,而就在花开的刹那。不见花者,何以达心灵的深湛?宋明儒学讲到高处会绽出鸢飞鱼跃的气象,这是对生命世界的肯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曾与文勋师去滇池边的一个度假村开会,在那里住了几日。会余我陪他散步观景,园中松苍竹翠,水映楼台,至高处可见西山烟云,当此美景文勋师不禁咏起诗来。那一刻他似乎走出了自己,有飘然霞举之想。以天地胸怀做人间事业,也许这正是文勋师毕生追求的境界。程颢说见周敦颐后“吟风弄月以归”。真正的学者原是置身于无边的风月之中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谨以此文,恭祝文勋师百岁华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以上图文来自雲大古代文論研究中心2025年11月10日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