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的人却伤我最深——金庸与王语嫣算总账

高野海青

文：华伊云

来源：“—梦如是观”微信公号

王语嫣见表哥出指中敌，拍手喝采：“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

——《燕云十八飞骑 奔腾如虎风烟举》

少林寺一战，慕容复将段誉踏在脚下，“提起右掌，对准了段誉面门直击下去”，有两人挺身相救，一个是父亲段正淳，一个是徒儿南海鳄神。

而被段誉救过多次的王语嫣，却一言不发。

她并不是不能张口说话，因为当慕容复点中段誉父亲时，她马上就拍手喝采：“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

在第十七回“今日意”的碾坊中，王语嫣曾说：“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决不敢忘。”

毕竟间隔太久，神仙姊姊大概早已忘了。

紧接着，段誉火力全开，六脉神剑施展开来，“剑气透围而入，慕容复帽子被削，登时头发四散，狼狈不堪。”

这时王语嫣又发声了，惊叫：“段公子，手下留情！”

“亲疏厚薄之际，竟能这般不同。”

——引自新三版《笑傲江湖·八·面壁》

幼时看到三联版“枯井底 污泥处”一段，心中长舒一口气：“总算是成了。”

可是并没有太畅快，只是觉得漫长的故事终于有了结果，仅此而已。

爱情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

同一部书里，篇幅短得多的萧峰与阿朱的爱情，就无比动人。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

阿朱接口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鸣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腮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天龙八部-二十一-千里茫茫若梦》

多少年来，那一句“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总是在我耳边挥之不去，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

不仅是在我耳边，在金庸的耳边，可能也回荡了几十年。

新三版中，金庸新增了很长一段段誉打破心魔的文字，其中赫然就有：

最后在少林寺外，慕容复将他踹在地下，发掌要取他性命，王语嫣全无半分关怀；他父亲和南海鳄神舍命来就，慕容复出指点中了段正淳胸口，王语嫣反而大声喝彩：“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

——新三版《天龙八部-四十八-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

段誉生性豁达，未必放在心上，金庸却越想越不舒服，终于大笔一挥，将神仙姊姊贬为凡人，送还到了表哥慕容复身边。

我对这结局大为不满，倒不是因为王语嫣又离开了段誉。

金庸将王语嫣许配给慕容复，我没意见，虽然他可能忘记了，慕容复是王语嫣的杀母仇人，难道王语嫣一点也不在乎？

好吧，慕容复毕竟疯了，那就既往不咎，可是既然赔上了王语嫣，又何必再赔一个阿碧？

新三版给阿碧加了这么多笔墨，最后却仍逃不过这宿命，实在是太可惜了。

老年金庸，较之壮年金庸，想法发生了许多变化。

二版《碧血剑》里，不管温青青怎么任性，袁承志早早认定非她不娶，面对阿九的诱惑，傻大哥以礼自持，用剑隔在中间，虽也心中一荡，马上就暗暗自警。

老年金庸回望这段故事，怎么也管不住手中的笔，再附身于袁承志身上时，新三版已改为：

承志情不自禁的侧身，伸过右臂搂住她背心，阿九也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头颈。承志几根手指拈起金蛇剑，放到身后。两人肌肤相贴，心魂俱醉。阿九低声道：“大哥，我要你永远这样抱着我……”承志凑过脸去，吻她嘴唇。阿九凑嘴还吻，身子发热，双手抱得他更紧了。

——新三版《碧血剑-十八-朱颜罹宝剑 黑甲入名都》

二版《天龙八部》，段誉苦苦追求心有表哥的王语嫣，壮年金庸认为是值得的，或许因他也还在人生的上升期，“值得”不在于王语嫣有多好，而在追求的过程。

老年金庸就不一样了，段誉竟与王语嫣结为眷属，真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老爷子亲手撕去了王语嫣的皮囊：

“心魔”既去，眼中望出来，便是王语嫣的本来面目，耳中听进去，便是王语嫣的本来语音，不再如过去那样，经“心魔”一番加强美化装饰之后，人则美如天仙，语则清若仙乐。

——新三版《天龙八部-四十八-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

王语嫣虽是美貌少女，却无一丝娇柔可喜，若不从段誉的“情人眼里”望去，那停留在文字上的美貌，跟她的母亲王夫人、她的外婆李秋水，又有多大的区别？

读二版时，我念念不忘的只有一句：“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

“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引传功长老语）

金庸却更进一步，在新三版和王语嫣算起了总账。

段誉见她对两人乃是兄妹之事既不伤心惋惜，亦无缠绵留恋，比之当年木婉清得知是自己妹子之时的凄然欲绝情状，浑不相同，心中忽有所感：“她毕竟对我并无多大情意，决不像婉妹那样，一意要做我妻子。在那万劫谷的石屋之中，虽说她是中了春药‘阴阳和合散’之毒，但她对我情意缠绵，出自真心，并非单是肉体上的春情荡漾，她确是真心爱我。后来再在西夏道上相遇，她知我已转而爱上了王姑娘，虽微有妒意，却不恨我，当我和语嫣在小溪边卿卿我我之时，婉妹还冒险化装为男子，去西夏皇宫代我求亲。就是钟灵妹子，也甘冒凶险，行走江湖，出来寻我，比语嫣对我好得多。语嫣一生苦恋表哥，只因慕容复当时一意想去做西夏驸马，她在万念俱灰、无可奈何之中，才对我婉转相就。”

霎时之间，脑海中出现了王语嫣几次三番对他冷漠相待的情景：包不同赶他出听香水榭，他恋恋不舍地不肯走，王语嫣并无片语只字挽留，连半个眼色也无，反而是阿碧情致殷殷地划船送他到无锡；此后西来同路，包不同数次恶言驱逐，不准他同行，王语嫣也从来没丝毫好言居间；他几次背负她脱险，她从不真心致谢，唯得以重会表哥为喜；最后在少林寺外，慕容复将他踹在地下，发掌要取他性命，王语嫣全无半分关怀；他父亲和南海鳄神舍命来就，慕容复出指点中了段正淳胸口，王语嫣反而大声喝彩：“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

——新三版《天龙八部-四十八-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

不仅如此，在前文中，金庸还借公冶干之口详加分剖：

段公子是大理国王子，他父亲段正淳是皇太弟镇南王，日后必定继位为君，段公子乃是独子，大理国皇位千准万确，必定传到他身上。

再说到文才武功，段公子饱读诗书，出口成章。

段公子胸襟宽广，风度闲雅，人中罕见。

——新三版《天龙八部-四十五-枯井底 污泥处》

段誉所想、公冶干所剖，句句都是实情，多数在二版中就已存在（“阿碧情致殷殷地划船送他到无锡”是新三版剧情），但读者大多都忽略了，倒也不是我们粗心，只因二版金庸描绘的段誉视角太真切，我们不知不觉中，就和段公子一样低到尘埃里，对神仙姊姊奉若神明，连带着对她的情郎慕容公子，也有难以抑制的自卑。

壮年金庸代入段誉，只要能和意中人在一起，过去的一切艰苦与付出，都可以抛诸脑后。

我代入段誉，就算心中还有刺，但毕竟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也无怨无悔。

老年金庸代入段誉，他却万万不能忍受，无论如何也要和王语嫣划清界限。

若王语嫣没有出现，段誉是绝对的主角，绝对的焦点：

他从小便给人当作心肝宝贝，自大理国皇帝、皇后以下，没一个不觉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敌人，南海鳄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为徒；鸠摩智不辞辛劳的从大理掳他来到江南，自也对他颇为重视。至于锺灵、木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见他便即倾心。

——《天龙八部-十四-剧饮千杯男儿事》

若不是王语嫣，段誉不会觉得慕容复有什么了不起，武学一道，他从不放心上，何况慕容复的武功还未必高得过他伯父。

可是有了王语嫣，段誉不但要受包不同冷落轻视，“甚至阿朱、阿碧，也没当他是一回事。”

——《天龙八部-十四-剧饮千杯男儿事》

我只是觉得不值得，这不怪王语嫣，她一心向着表哥，从没有对段誉暗示什么，不管受到多少轻贱羞辱，那都是段誉自找的。

可是老年金庸，似乎比我对王语嫣更要怨恨得多。

2022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