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院·海岛·远方

海风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0年的春天,济南城像是被大自然打翻了杨絮的罐子,漫天飞舞的杨絮如雪般簌簌飘落,轻柔地附着在军区大院那历经岁月斑驳的红墙上。大院里弥漫着一种按捺不住的躁动与憧憬,仿佛连空气都带着一丝别样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夏小媛和陈海燕,三个刚满十六岁的姑娘,身着款式相近却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军装,并排坐在双杠上,小腿悠悠地晃荡着,恰似三只羽翼渐丰、迫不及待要试飞蓝天的雏鸟。彼时,学校里的课程因特殊时期变得极为松散,我们每日无所事事,浑身是劲无处使,像被困笼中的小兽渴望冲破束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海燕的妈妈秦阿姨从司令部门诊部回来,脸上带着一种神秘又兴奋的神情。她告诉我们,北京来了招兵的,条件严格,要求女性且出身根正苗红。小媛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光芒仿佛能穿透半拉操场。她父亲是走过长征的老红军,这份荣耀在大院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海燕呢,她亲爹牺牲在朝鲜战场,是烈士,身份同样无可挑剔。而我,父亲只是个副参谋长,和她们俩比起来,显得有些“普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必须去!留在济南有啥出息?就得去北京!”小媛从双杠上轻盈地跳下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那模样仿佛已经拿到了入伍通知书,正大步迈向光明的未来。海燕则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性子沉稳,像极了她妈妈。烈士遗孤的身份让她总是比我们多一分沉静,此刻,她安静地折着手里的一片梧桐叶,轻声说道:“我妈说,要是能去当兵,她放心。”我听着她们的话,心里也活泛起来,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既满心向往着穿上军装的荣耀,又隐隐有些忐忑。想象着自己穿上崭新军装的样子,肯定比身上这身改过的旧军装神气多了。我们同年出生,在大院的喇叭声、口号声和父辈们那些辉煌的勋章故事里一起长大,那时我们以为,世界不过就是大院围墙圈出的那片四方天地,而穿上军装似乎就是我们命中注定的出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报名、体检,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那日子就像梅雨季一样,湿漉漉又黏糊糊的,让人心里直发慌。结果公布那天,阳光格外刺眼,我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挤在人群里,眼睛紧紧盯着公告栏。当看到夏小媛和陈海燕的名字赫然在列时,我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那感觉,就像三伏天被人泼了一盆带冰碴儿的凉水,从头到脚凉透了,还带着点儿说不出的丢人。夏小媛志得意满,下巴扬得高高的,仿佛已经踏上了长安街那宽阔的街道,开启了辉煌的人生旅程。陈海燕轻轻握了握我的手,默默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惋惜,有安慰,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不舍。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时不时偷偷抹一把。听着她们在外头兴奋地叽叽喳喳,商量着要带些什么东西走,心里头别提多不是滋味了,仿佛被世界遗弃了一般。</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看我蔫头耷脑、无精打采,只是默默抽烟……烟雾在他周围缭绕,让他看起来越发沧桑。最后,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当兵就非得去北京?这次征兵,只有两个名额。你别难过,路不止一条。”几天后,父亲的老战友张启明师长来济南开会。张师长个子不高,皮肤黑黝黝的,一说话带着股浓重的海蛎子味。他看见眼睛哭红的我,大手一拍我的肩膀,那力度仿佛要把所有的鼓励都传递给我:“丫头,别耷拉脑袋!你妈当年在中原突围时,可是从死人堆里把我救出来的,那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呐!她的闺女,还能没地方当兵?要是老领导愿意,跟我走,上南长山,守海防去!那里通信站,正缺话务兵。”接着,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海岛的景象,有咸咸的海风、形态各异的礁石和永不间断的电波,那是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远方,在我心中渐渐勾勒出一幅神秘而又充满希望的画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离别在即,火车站台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刺鼻的煤烟味,仿佛连空气都带着一丝离别的愁绪。小媛和海燕穿着崭新的军装,胸脯挺得老高,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夏小媛已是“北京兵”的派头,滔滔不绝地说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北京的辉煌未来。陈海燕依旧话少,只是反复仔细地检查着我的行李,那认真的模样,仿佛要把所有的关心都装进行李里。她还悄悄塞给我一包她妈腌的杏脯,轻声说:“岛上冷,馋了吃。”那温柔的话语,至今仍在我耳边回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火车汽笛长鸣,那声音仿佛是离别的号角,我们三个的手紧紧攥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彼此,留住这段纯真的时光。我们约定“信来信往,永不断线”,仿佛只要书信不断,我们的情谊就永远不会消散。绿皮火车载着她们驶向北京,那繁华的首都,而我则随张师长登上开往烟台的列车。车缓缓开动,我回头看着越来越小的济南城,心中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车窗外,杨絮依旧在飞舞,可我们的青春却已悄然分岔,走向了不同的方向。</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第一站是南长山岛通信站。南长山岛,真远啊,远得仿佛是世界的尽头;真小啊,小得仿佛被世界遗忘。四面都是茫茫的大海,冬天那风,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子,毫不留情地割透棉袄,让人冻得瑟瑟发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通信站里,话务兵的生活单调而又规律,就像上了发条的时钟,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机房、宿舍、食堂三点一线,构成我生活的全部。我守在总机旁,机械地插拔着塞绳,大声喊着“总机,要哪里?”耳边永远是海风的呜咽声和电流的杂音,那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首无尽的离歌。日子单调得像海滩上涨落的潮水,一天两遍,准时却又毫无新意,让人渐渐有些麻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通信,成了我们三人之间脆弱的纽带,连接着我们各自不同却又彼此牵挂的世界。刚开始,我们仨的信来得可勤了,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从信里我知道,新兵连结束,她俩都被送到了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小媛学法语,海燕学俄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夏小媛的信最先到,用的是解放军外国语学院那漂亮的信笺,精致而又充满仪式感。起初,她抱怨法语卷舌音难发,那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苦恼,仿佛被这小小的发音难住了。她还描述着紫禁城的红墙黄瓦,那古老的建筑在她笔下显得格外神秘而庄重。后来,信纸换成了总参某部的公文纸,内容也渐渐变了,变成了西餐厅的烛光、首长家的沙龙。小媛说她忙,认识了什么人,都是大院里的子弟,见识不一样了。还认识了一位“能帮她留在北京”的北京兵男友,仿佛她的世界已经和我完全不同。她在信中兴奋地写道:“李莉,你是不知道,北京多大啊!长安街那么宽!咱们济南跟这一比,成小县城了!”她的字迹越来越飞扬,语气越来越骄傲,仿佛已经在北京站稳了脚跟。每次看她的信,我都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止是地图上那一条线,而是越来越远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也给她回信,认真地说着海岛上的事。我说台风来了,那狂风呼啸着,电线杆子都被刮倒了,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狂风搅得天翻地覆;我说跟着老兵去巡线,一脚踩进泥坑,鞋怎么也拔不出来,那狼狈的模样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好笑;我说岛上的渔民打上来稀奇古怪的鱼,炖出来的汤特别鲜,那鲜美的味道至今还留在舌尖。写着写着,我自己都觉得,跟她们那个繁华的北京世界比,我这儿的日子,是不是太土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海燕的信则始终朴素,用的都是普通练习簿纸,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踏实而又实在。她说学俄语挺难,舌头总打不过弯儿来,那苦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劲儿。她还参加了学校的样板戏业余演出,演李铁梅,就是老耽误课,信纸有时候还沾着点儿油彩,仿佛能让我看到她在舞台上认真表演的模样。海燕的信比小媛的少,她说样板戏演出任务重,排练占用了她太多学习时间,功课有点跟不上,那疲惫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我能在信中感受到她内心的焦虑。她每次来信都问我想不想家,岛上冷不冷,连队伙食吃得惯不,那关切的话语,就像冬日里的暖阳,温暖着我的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则在回信里详细描述着海岛的生活:台风天的惊涛骇浪,那海浪汹涌澎湃,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老班长用罐头瓶腌的咸菜,那独特的味道是海岛生活里难得的美味;以及深夜值班时,耳机里传来的天南海北的乡音,那声音仿佛能把我带到一个遥远而又温暖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年后,陈海燕在来信中,写她毕业分配到黑龙江省军区驻XX边防站,那里的严寒,仿佛能穿透纸张,让我都能感受到:“……抚远的冬天真冷啊,鼻涕流出来就冻成冰棱。我们站里就我一个女翻译,每次老毛子过来交涉,我都得跟着。昨天他们的拖拉机越过界了,我跟着站长去交涉,冻得话都说不利索…”。写边境线上的紧张对峙,每一次都让我提心吊胆:“……今天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老毛子那边有头牛跑过来了,他们的人不由分说就要越境找回去,差点动了枪。我赶紧拦住,用俄语跟他们解释要先请示上级。后来通过正式渠道解决了,省军区陈司令员拍着我肩膀说‘小陈,好样的!’站长说我是站里的宝贝疙瘩……”她的语气,从最初的迷茫,渐渐沉淀出一种在黑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坚韧,就像一颗种子,在艰苦的环境中努力扎根生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海燕的信里开始有了生活的重量。而夏小媛的下一封信,则完全变了调子。“李莉:我要结婚了。他是北京人,能帮我留下来。婚礼很简单,就请了几个战友。海燕说我太着急,可她哪知道,在北京站稳脚跟比什么都重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感觉到,我们的话语体系正在悄然分化。夏小媛的信里多了“指标”、“关系”、“前途”,那些字眼仿佛是她追求的目标,却又让人觉得有些陌生;陈海燕的信里是“领土”、“界碑”、“责任”,那是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我的世界里,则是“潮汐”、“信号”、“等待”,那是海岛生活的真实写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信就渐渐少了。通信的频率从一月数封,到数月一封,最后,只剩下年终互赠的明信片。那条曾经坚固的纽带,被不同的生活轨迹越扯越细,就像一根被拉长的橡皮筋,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再后来,信就断了。好像我们之间的那根线,被海风刮断了,或者,是被各自越来越不一样的生活给磨没了。终于,在某个寻常的日子,悄无声息地断了,只留下心中那一抹淡淡的惆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时间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去了。四年后,我成了通信站的技师,技术越来越熟练,对海岛的生活也越来越习惯。心里头也揣了个人,是北隍城岛观通站的站长,辛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辛明,那个大院里就偷偷喜欢我的大眼睛男孩,比我大两岁,黑壮黑壮的,像岛上的礁石一样坚实可靠。我们之间隔着一片咆哮的海,那片海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们分隔在两个世界。他的信总随着补给船姗姗来迟,字里行间是孤岛的寂寞和年轻的热情:“莉莉,今天我在礁石上看到一群海鸥,想着你是不是也看到了同样的云。”那简单的话语,却让我感受到了他深深的思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领导找我谈话,说提拔我当分站副指导员,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意味着更好的发展和前途。我想了想,说,谢谢领导的关心,不用领导操心了,我想调去北隍城。他们都觉得很好奇,为了男朋友,从机关往小岛上跑,是不是太傻了。但我心里明镜似的,什么前途不前途,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吃糠咽菜也乐意。这点,我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小媛那套算计,她总是把前途看得那么重,而我,只想要一份简单的幸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辛明写信问我:“莉莉,愿意来北隍城吗?这里更远,更苦。”我看着地图上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毅然递交了调动申请。那是一个遥远而又神秘的地方,但我愿意为了他,去那里开启新的生活。张师长打来电话,不解地问:“那边条件太艰苦。”我毫不犹豫地答:“心在哪,家就在哪。”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做出重大选择,像一次义无反顾的投奔,不管前方有多少困难和挑战,我都愿意勇敢地面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调令下来那天,我给夏小媛和陈海燕各写了一封信,告知我的新地址,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期待,也期待着能再次收到她们的回信,让我们的情谊重新延续。然而,信寄出后,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回音。我知道,我们终于在人海里走散了,就像三条不同方向的河流,各自奔向了属于自己的海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晃,二十年就过去了。快得跟做梦一样,仿佛昨天我们还是那个坐在双杠上憧憬未来的少女,如今却已步入中年,被生活的琐碎和岁月的沧桑磨去了棱角。我和辛明在北隍城结了婚,生了娃,后来一起调回了济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十年的光阴,足以让海岛的风霜刻进我的骨头。这年纪,落下一身毛病,特别是关节,疼起来要命,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那天我去军区总医院看风湿科,走廊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那气味让人心里直发慌。我扶着墙慢慢走着,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忽然,我瞥见挂号窗口前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侧影。那是一位佩戴着中校军衔的中年女军人,鬓角已染霜,身姿却依然挺拔,只是眼角细密的纹路里,藏着岁月与风沙的痕迹。“海燕?”我试探着叫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她转过身,愣了几秒,眼眶瞬间红了:“李莉!真是你!”那激动的神情,仿佛见到了失散已久的亲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要把二十年的光阴都挤进这个拥抱里。她拉住我的手,手很粗糙,但很温暖有力。我们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像小时候一样挨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纯真的年代。她说她爸病重,她是请假从黑龙江赶回来尽孝的,算是见最后一面。她爸?不是早就……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她继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海燕说她自个儿的事。当年在学校光顾着唱样板戏,俄语学得稀里糊涂,毕业给分到黑龙江XX边防站,在那儿当俄语翻译,每天的工作就是双方会晤,处理边境纠纷。那里可是苦寒之地,冬天的时间特别长,寒冷就像一个无形的恶魔,时刻笼罩着大地。一开始也哭鼻子,想家,那孤独和思念就像潮水一般,一次次将她淹没。后来习惯了,就像一棵树,在恶劣的环境中努力扎根生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提起边境线上的岁月,她语气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唯有说那次边境双方发生紧张对峙,险些酿成严重冲突的误判被她巧妙化解时,眼里才闪过一丝光亮。那种神情,我懂,是价值感被确认后的满足,就像在黑暗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束光。“在那儿我认识了老周,也是咱山东兵,实在人。就这样成了家,日子虽然平淡,但孩子懂事,心里踏实。”她说着,脸上有种平静的光彩,那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的从容和淡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媛呢?”我终于问出口,心中带着一丝担忧和期待。海燕叹了口气,笑容淡了:“她呀,心气太高。当年为了留北京,找了个北京兵结了婚。可是,几年后,俩人双双都转了业。他家里给她安排在外贸局,总算留在了北京。孩子还小,婆婆帮着带。婆家嫌她不是本地人,两口子老吵吵。她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哪受得了这个?后来,仗着一口流利的法语,跟一帮‘倒爷’混熟了,心一横,辞职跑深圳去了,自己开了家公司,搞什么出国中介,听说也风光过一阵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挺能折腾啊。”我咂咂嘴,这倒像夏小媛能干出来的事,她一直都是那么有野心,有冲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啊,是能折腾。钱是挣了些,可家也不要了,孩子也不管。她男人带着孩子,不认她了。”海燕摇摇头,“前几年,听我妈说,她一个人在深圳也挺苦的,挺孤单的,学会了抽烟喝酒,作践自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海燕的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有深深的惋惜。窗外夕阳西沉,那橙红色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仿佛给我们的故事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我们都沉默了,心中各自思绪万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着她的话,我看着窗外济南灰蒙蒙的天,忽然觉得,我们仨,就像被风吹散的三颗种子。小媛落在了看似肥沃的花圃,却可能底下是烂泥,她拼命地想要往上生长,却最终陷入了困境;海燕落在了遥远的黑土地,顶着风雪,也扎下了根,在艰苦的环境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我落在了海岛上,盐碱地,也活下来了,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但却有着一份简单而又真实的快乐。啥叫好,啥叫不好?谁又能说得清呢。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道路上摸索前行,有着不同的选择和结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十年前,我们怀揣同样的梦想穿上军装;二十年后,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渡口。这次重逢,没有太多惊讶,更像是一种命运的“果然如此”,和一丝物是人非的怅惘。仿佛我们早就知道,人生会有这样的分岔,只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心中还是会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慨。</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几天后,我和辛明请海燕两口子吃饭,就在家弄了几个菜,开了瓶景芝白干。饭桌上,她的丈夫老周果然是个寡言却体贴的山东汉子,默默地为海燕夹着菜,那细心的模样让人感到温暖。孩子活泼可爱,在屋子里跑来跑去,那清脆的笑声仿佛是生活中最美的音符。氛围温馨,岁月仿佛把我们曾经的棱角都打磨得圆润,让我们更加懂得珍惜眼前的幸福。辛明和海燕的爱人,边喝酒,边聊得起劲,话题从工作到生活,无所不谈。我和海燕喝着酒,话反而不多了,只是静静地坐着,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和温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酒劲上来,身上暖和了点。我看着海燕,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南长山的海风,那海风带着咸咸的味道,吹在脸上,仿佛是大自然的抚摸;想起了北隍岛上的灯塔,那明亮的灯光在黑暗中指引着方向,就像我们心中的希望;也想起了那个再也不会给我们写信的夏小媛,那个曾经充满活力和梦想的女孩,如今却已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时代如一阵风,把我们这代人吹向四面八方。有人抓住了机会,飞得高,也可能摔得重;有人被吹到了角落,默默扎根,也活出了一点筋骨。小媛选择了她认为最亮堂的路,结果一头扎进了看不见的风险里,把人都折进去了。这市场经济的大潮,是好是坏,实在说不清……可人在里头,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能光看着贼吃肉,不见贼挨打。我和海燕,可能都属于没啥大出息,但求个心安的人。我们在生活的磨砺中,渐渐明白了平淡才是真的道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扯远了。我端起酒杯,跟海燕碰了一下:“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了。”那简单的动作,包含了我们对彼此的祝福和对过去的释怀。</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餐毕,孩子们跑去玩耍,那欢快的身影仿佛是我们曾经青春的延续。我轻声问陈海燕:“后来,有小媛的准确消息吗?”心中带着一丝不安和期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海燕沉默片刻,筷子轻轻放下,声音低沉:“昨天我在干休所等班车的时候,遇到夏小媛的弟弟夏小青。他告诉我,小媛在深圳得了乳腺癌,去年走了。听说最后那段日子,很孤单,她男人和孩子,也没去。走的时候,身边只有她弟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了?”我愣了一下,心里头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东西碎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夏小青还告诉我,她姐在弥留之际,经常流泪,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什么……照片?”我心里一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我们参军前一起在大院操场双杠上的合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空气瞬间凝固。那个十六岁时争强好胜、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夏小媛,那个曾梦想征服世界的姑娘,最终被命运的潮汐卷去了无人知晓的角落。她的故事,就像一颗流星,在夜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光芒,然后迅速消逝,只留下我们这些曾经的朋友,在回忆中默默叹息。她的离去,仿佛带走了我们青春的一部分,让我们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岁月的无情和生命的脆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饭后,我和陈海燕沿着大院的小路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个熟悉的旧操场。双杠早已锈迹斑斑,那上面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锈迹斑斑的铁,就像我们被岁月侵蚀的青春。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地上拉长我们不再年轻的影子。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三个十六岁的少女并排坐在双杠上,小腿晃荡着,杨絮落在她们的肩头,未来的大门似乎正向她们轰然打开。那是一个充满希望和梦想的时刻,我们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可以改变世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沉默不语。海风从千里外吹来,带着咸腥气息,也带走了我们再也回不去的青春。”那海风,仿佛是时光的使者,将我们的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一起,又无情地将我们推向未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济南的夜,安静得很。我们这代人的故事,差不多也快讲完了。那些曾经的欢笑和泪水,那些曾经的梦想和追求,都渐渐被岁月的尘埃掩埋。但我们知道,那些回忆,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成为我们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p><p class="ql-block">(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