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的挽歌

幽草

<p class="ql-block">  这个秋天,院子后面两棵樟树被毒死了。</p><p class="ql-block"> 判断它们的死很容易,树叶枯黄蜷曲,树干锈黑如铁,虫不鸣叶,鸟不栖枝,天空下,只剩一副残体朽躯。 而它们旁边的同类,正枝繁叶茂,绿意浓郁,秋天,死亡不在樟树的词典里。</p><p class="ql-block"> 它们被毒杀的消息是扫地的老环卫告诉我的,我问为什么要杀死它们,他说,带厌嘛,不歇气的掉叶子,还占了地方。我又问,这一棵已经长了新枝,还能活不?活不了<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我知道,树和人一样,会有各种各样的死法,但还是不解,</span>毕竟不是踩死一只蚂蚁,或者拔除一棵秽草,是两棵长了30多年,称得上要参天的大树啊!不知道老环卫是自己判断还是眼见为实,如果是后者,那就是青天白日下的行为了,本人不得不佩服某人的无忌无畏。</p><p class="ql-block"> 刘顺很生气,他一生气就会冲动,他拿出手机要报警,说这是犯罪。</p><p class="ql-block"> 我调侃说:<span style="font-size:18px;">"算了吧,往哪报,110?这里死了一棵树?公安局?有谋杀案,请来侦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不行,一定要报,要不旁边的树也保不住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那就报啊,我看你怎么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 争议没有往下,报警自然不成,因为报也枉然,树死不能复生。</p><p class="ql-block"> 何况它们的死也基本没什么痕迹。除了意味着某种终结:过去二十多年,我们与它有形与无形的连接,有意与无意的关系结束了,但毕竟,这种连接与关系是我们生命中最无谓最疏离的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房子建成时,这些树只有小茶杯那么粗细,树尖刚好与围墙齐平,过两年,几条枝丫翻到了院子里,再过几年,直直的树干有了分枝,有的向左,有的向右,蜿蜒上行,日益肥硕,再有三五年,就成这样了,健壮又妖娆,活泼又顽劣。</p><p class="ql-block"> 它们大摇大摆进了这个家,成了玻璃上的绘图,摇椅旁的气息,房间里到处是它们的影子,它们的芬芳,你在切菜,它探头探脑嬉戏,你去看月,它窸窸窣窣奏鸣,老环卫说它带厌,可能吧,树大招风,还招鸟,风总是把叶子刮到院子里,满地翻飞,许多鸟成双成对在枝头上作乐,乐疯了头,就乱飞乱叫,把分泌物撒到阳台上,玻璃上,窗户缝里。</p><p class="ql-block"> 刘顺每天六点多去收拾,扫树叶,戳鸟粪,20多年,没见他觉得带厌,下雨时,他戴顶斗笠伞,裤脚挽起老高,道地老农一个,夏天,天蒙蒙亮,我被呛鼻子的香味弄醒,知道他已经双脚涂满花露水,在那里拾掇了。他这个人,近物远人,务实轻虚,对这些树,花草,甚至冷冰冰的钢筋水泥,有的是一种特殊癖好,为这些癖好,几乎耗尽家财,我不认同,争了几十年,但一是习惯了,二是心知肚明,身边是一个本真、勤勉有善心无恶念的人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吧</p><p class="ql-block"> 等他弄完,我们把盘子端到阳台上,吃起早餐来。</p><p class="ql-block"> 阳台,正好对着那两棵树。</p><p class="ql-block"> 早餐吃完,盆碗摊在桌上,两人坐到舒服一点的躺椅上,转过身,看着树,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话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回忆起来,我为这两棵树做过点什么没有,有那么一两次吧,那年夏天,二十多天不下雨,空气里水分都不够呼吸了,刘顺去桃江写生两个月,我在楼顶上浇花,树枝们蔫头耷脑,眼巴巴瞧着我,"你们也想喝水了不?"于是我把水轮头的引绳拉到最长,对着它们来回浇了起来,不知道它们记不记得,那些天在楼顶跑来跑去时我总忍不住的笑。 </p><p class="ql-block"> 还有那年雪灾,树枝全被压弯了,晚上听得一片的"咔嚓"声,隔着窗户盯着它的那份担心与无奈,会传递过去吗?</p> <p class="ql-block">  两棵树,死了多久呢?绕道去查看了树根,一颗,贴根的泥土有被挖动的痕迹,另一棵,树杈处被刀割过,露出来已经发黄的树皮,药就是这么灌进去的吧,死亡过程,一定像人又不像,痛苦像,但过程更缓慢,更复杂。</p><p class="ql-block"> 叶是由厚变薄再萎靡的,枝是由绿到褐再变黑的,期间至少得是几十天吧,而它们陪伴二十多年的身边人一丝一毫都没知觉,直到死亡直接呈现。</p><p class="ql-block"> 活到这份上,死亡的征兆,体验过多少?</p><p class="ql-block"> 12岁时,去探望书店对面粮食局关押中的父亲,他骨瘦如柴,站立不稳,扶着门框,要我转告,他会好的,会坦白从宽的,但我眼泪喷涌,母亲叮嘱的话讲不出半句,出来后,怕人看见,跑回书店的食堂,坐在黑暗里,双手来回擦,擦得脸生痛,泪还是止不住。十多天后,父亲死了。36岁。</p><p class="ql-block"> 然后是祖母,才70过头,临终前,有天坐在床沿,我递给她一碗桂圆水,她却端不起。我不知情不懂事,不知将生命啃啮殆尽的不光是疾病,我还开玩笑说是不是要喂,她手摊在腿上,又试图抬起来端碗,还是抬不起。</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房子初建不久,一个在美国打拼的女同学回来了,她灵魂高尚丰盈,身形却略显瘦弱,走起路来无声无息,那晚,还有另一个女生,三人一起在阳台,对着尚还稚嫩的樟树聊到下半夜,凌晨五点多,我起身如厕,只见她盘腿坐在阳台,手平摊在两腿上,双眼微闭,晨光中,一脸圣洁。第二年,传来她因肺炎在密歇根医院去世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我们去探望她母亲,女儿去世时,她正住美国她家,亲历了那个惊悚的过程。</p><p class="ql-block"> 悲伤的母亲,对着女儿的同学,没有眼泪,只有喃喃:"住院的前一晚,她帮我摘芹菜,一根菜要摘上一气,我心里想,怎么摘这么长一节啊,原来她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母亲的话顿时让我看到她,轻如风,静如神……</p><p class="ql-block"> 这些都是离世征兆啊,它们和死亡本身一样,纷纭但是划一。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不知怎么,希望这两棵树是平庸的树,它们的灵魂,不考虑干大事,也无谓能量的正负,却只收揽树生的苦痛,纠结这些苦痛的根源与细节,看到树界是如何的不公,穷富是如何的不匀,那么,这两棵树一定很累很绝望,树间痛苦让它们痛不欲生,生和死,它们愿意选择后者,选择从容赴死!选择永久安宁!庸树将不再自扰自苦,岂不幸哉!</p><p class="ql-block"> 也希望,在几十天的煎熬中,老天终肯赋予它们眼光与洞见,到底谁占了谁的地方,谁无辜谁暴虐,谁坚守本初谁肆意冒进,地球的面貌终归是什么样子,这些原本就简单的问题,现在它们一目了然,死亡,让它们最终脱离了痛苦,走出了生存困境,灵魂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升华!它们走得清醒明白,坦荡无惧!</p><p class="ql-block"> 两棵树啊,在此,谢谢你们,让我又一次熟悉了死,更明白了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