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8px;">歙县琐忆</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走的慢一点,等一下身后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题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初到歙县的时候,多少是有点失望的。沿途看到的风景也全然不是徽州该有的样子。绿色漫山但够不上俊秀,从列车旁一闪而过的白色建筑也没有一点徽派建筑的神韵。从高铁站出来,还需要转乘公交车,30多分钟的车程里,几乎将我对此行的所有的美好期待都抹之殆尽。直到打开窗帘的那一刻才惊觉,这才是梦里的徽州。</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一 徽州古城:暮色中的光阴褶皱</b><b></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踏进城门时,夕阳正把天染成淡金。白日里滚烫的青石板渐渐敛了火气,脚底板踩上去,只余一丝暖烘烘的余温,倒比正午时多了几分熨帖。石板缝里的水渍早已被晒干,露出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千年脚步磨出的印记,此刻正盛着斜斜的阳光,像撒了一把碎金。两侧商铺的幌子被晚风拂得轻轻摇晃,招牌上的黑底金字在暮色里少了些锋芒,多了层温润的光晕,倒像是浸过了陈年的墨汁。</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正街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烟火气。小贩嗓门亮得很,“毛豆腐嘞——臭鳜鱼——”的吆喝声在巷子里打着转,竹筐里的豆腐块顶着白绒毛,在夕照里泛着柔和的光。沿街楼房上层的木窗棂大多半掩着,雕着的缠枝莲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随着风缓缓晃,像谁在地上描着无声的画,屋檐上面都蹲着一只有着鲤鱼的身子和龙的犄角的神兽——鱼龙。底层的门板卸了大半,店主们搬出竹凳坐在门口,手里的蒲扇摇得慢悠悠,见有游客经过,便笑着招手:“进来歇歇脚吧,刚泡的黄山毛峰,凉透了。”他眯着眼看夕阳,茶碗里的茶叶沉在底,水面浮着层淡淡的茶沫,茶香已经晕染了整个夕阳。</p> <p class="ql-block"> 因为来的稍晚了一些,徽州府衙等极具年代感的展馆都已经关门,我们也就隔绝在这历史之外了。正在徘徊之际,有一老者抬手往西边指了指:“你看那许国石坊,这会儿最耐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夕阳正斜斜地落在牌坊的石雕上,把龙凤瑞兽的轮廓描得金灿灿的,连石缝里的纹路都看得分明,倒像是老匠人刚用金粉勾勒过。老者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照:“这牌坊啊,就怕夕阳,一照就活了,像是要从石头里走出来似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许国石坊下已聚了些游人,大多举着相机等着拍落日。阳光穿过牌坊的八角顶,在地上投下复杂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往来的脚步。几个孩童绕着石柱跑,影子被拉得老长,忽而就与牌坊上的石雕影子叠在了一起,恍惚间,竟分不清哪是六百年前的石纹,哪是此刻跳动的童真。我伸手抚过石柱,白日里的滚烫已褪尽,只余石头本身的凉,指尖掠过一道深刻的裂纹,夕阳正落在那缝里,像一汪凝固的金泉——原来岁月的刻痕,也会被时光温柔地填满。</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暮色渐浓时,街巷里的灯笼亮了起来,练江两岸的灯笼也次第亮了起来。红灯笼的光映在水里,碎成一片晃动的胭脂,把江水染成了淡粉色。临江的茶馆里,竹桌竹椅摆得满满当当,有人点了臭鳜鱼,那股独特的发酵香气混着晚风漫过来,竟带着几分勾人的暖意。卖唱的姑娘抱着琵琶坐在廊下,嗓子里像含着蜜,唱的还是《天仙配》,只是调子慢了些,与远处传来的摇橹声、酒肆里的猜拳声搅在一起,酿成一杯醉醺醺的黄昏。</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有穿汉服的姑娘提着灯笼从街那头走来,灯笼的光晕在她裙角流动,青石板路上便跟着漾起一圈圈暖黄的涟漪。一道道小巷向四周延展开去。她走过时,檐角的风铃”叮铃”响了一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几只燕子,翅尖扫过灯笼的光,留下几道细碎的黑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二 渔梁坝:晨光里的千年</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天刚蒙蒙亮,渔梁坝的晨雾还没散尽,像一层薄纱裹着青灰色的坝体,沉睡着隋唐千年没有醒来的梦境。</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沿着临河的古街往坝上走,青石板路带着夜露的潮气,脚踩上去“沙沙”响,惊起几只在路边啄食的麻雀。这条街比别处更窄,两侧的老房子像是从江里长出来的,墙基直接扎在水边,木楼的柱子一半在岸上,一半浸在晨雾里,远远望去,竟分不清是房子在水里,还是水在房子里。</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街面铺的青石板早被磨得没了棱角,有的地方陷下去一个浅浅的窝,据说那是当年独轮车碾出的辙。一家老客栈的门板虚掩着,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笔画被岁月啃得有些模糊。门槛上坐着位穿蓝布衫的老人,手里攥着串钥匙,正眯着眼看雾里的江景,我问他:“去坝上该怎么走?”老人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徽州话问:“去坝上?顺着走,快出雾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巷子里飘来淡淡的烟火气,是哪家早起的妇人在生火做饭。一户人家的窗棂推开了,露出半张梳着发髻的脸,木盆里的衣裳浸在水里,“哗啦”一声泼在石阶上,水珠顺着石板缝流进江里,惊得水面颤了颤。对岸的吊脚楼还浸在雾里,只露出几盏挂在檐下的红灯笼,像浮在云里的星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越往坝上走,水声越清。转过一个弯,晨雾忽然就薄了,眼前猛地铺开一片亮白的水——渔梁坝到了。晨光像碎银般撒在坝体的青石板上,露水在石缝里闪着光,江水漫过坝顶时被扯成细密的银丝,落在下游的深潭里,溅起的水雾里竟浮出一道小小的彩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坝上已有了早起的人。一位老汉蹲在水边,手里拿着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正细细打磨着一根竹制的鱼漂,石片划过竹面的“沙沙”声,竟与水声格外相和。不远处的石阶上,几个妇人围着木盆浣衣,木槌落在衣物上的声音“砰砰”响,惊飞了停在石桩上的白鹭,翅尖扫过水面,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白痕。</p> <p class="ql-block"> 古街的尽头连着坝体,几间老铺子的门开了半扇,露出里面堆放的竹编与渔网。一家渔具店的老板正往墙上挂蓑衣,褐色的蓑衣上还带着芦苇香,他见我望着墙上的老照片,照片里的古街挤满了挑夫与船夫,石阶上的青石板被踩得油光锃亮,竟与此刻脚下的石板没什么两样——原来时光在这里走得极慢,慢到几十年的风雨,都没能改变一条街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 晨光渐渐爬高,雾散了,江两岸的白墙黑瓦清晰起来。古街的石板路被晒得泛起潮气,店铺的门板一块块卸了下来,露出里面摆着的歙砚与徽墨。有孩童从街上跑过,惊得趴在墙头上的黑猫“喵”地一声窜进了巷子里,尾巴扫过墙角的青苔,留下一道浅浅的绿痕。</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站在坝上回望古街,青石板路像条青灰色的绸带,一头系着坝体的水声,一头牵着远处的炊烟,晨光顺着屋檐的曲线流淌下来,把整条街染成了暖融融的金——原来有些时光从不会老,它们藏在石板的辙痕里,浸在浣衣的水声里,落在早起者的木槌上,在每个清晨醒来,都带着初升太阳的温度。</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在一家人的墙角处看见几道横线,线的下面还记录时间和数字,仔细一看才知道,记录的是这里历史上的几次大洪水的水位,其中一处写到:2024年8月12日洪水水位。真不敢想,这里的人们在这天灾面前,是怎样的执着与坚守,也许这就是渔梁坝得以延续千年的秘密吧。</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三 许村:晨光里的古建光阴</b></p> <p class="ql-block"> 天色刚亮,我便和同行的杨大哥准备前往今天的目的地——棠越牌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来接我们的是一个40多岁的网约车司机,本地人。听说我们要去“棠越牌坊”,就极力建议我们不要去,说是:“那里要花钱,还不好看,要是信得过我的话,就去许村。”我们听从了他的建议。司机大哥很健谈,一路上给我们介绍了很多的当地风情,并一再强调我带你们去的地方是不需要花钱的,花钱去的地方“不值”。</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去许村的路上,车在竹林里穿行,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一张晃动的金网。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带着竹香的凉意从车窗钻进来,竟让人忘了外面是盛夏。</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到许村时,许村还浸在淡青色的晨雾里。村口,最先撞见的是“双寿承恩坊”。这座四柱三间的石坊在晨雾里像位披纱的老者,坊上“松鹤延年”的石雕被露水打湿,青苔在石缝里泛着幽绿。最妙的是檐角的瑞兽,晨光刚爬上它们的脊背,便把石雕的纹路照得愈发清晰。—那只衔着绶带的仙鹤,翅膀的羽毛竟像真的在颤动。随行的司机兼导游师傅介绍说,这牌坊是万历皇帝为表彰村里一对百岁夫妇所建,“你看那‘圣旨’二字,六百年的露水都没能冲淡”。</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顺着石板路往村里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转过牌坊,是一片开阔的祠堂群。首当其冲的是许氏宗祠,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沉郁的木香扑面而来,天井里的青石板泛着潮气,几株兰草在墙角吐着嫩芽。正厅的梁柱粗得要两人合抱,上面缠着暗红色的绸带,梁枋上的木雕还留着当年的金漆残痕,晨光从雕花窗棂里漏进来,在供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照亮了香炉里未燃尽的香灰。</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往村深处走,遇见一座藏在竹林里的老宅,门楣上题着“云溪堂”。院墙是用鹅卵石垒的,墙头上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花瓣上沾着露水。推门进去,天井里的方塘蓄着雨水,倒映着“四水归堂”的屋顶,塘边的石板上,一位老奶奶正用木槌捶打衣裳,水声混着捶衣声,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清亮。正房的窗棂是"冰裂纹"样式,阳光穿过裂纹照在八仙桌上,像铺了层碎玻璃——那道浅浅的凹痕里,此刻正盛着一滴露水,亮晶晶的,像时光的眼睛。</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晨光渐渐爬高,雾散了,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卖早点的担子挑过石板路,“油条——麻糍——”的吆喝声在巷子里打着转,与祠堂的铁马轻响、老宅的捶衣声搅在一起,酿成一杯清洌洌的晨光。</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站在村口回望,许村的古建筑群像一串温润的玉珠,被晨雾串在一起,又被阳光镀上了层金边。那些砖雕的纹路里藏着故事,木雕的缝隙里浸着光阴,连石板路上的露水,都像是从六百年前流到此刻的——原来有些建筑从不是死的,它们在晨光里呼吸,在露水里生长,把岁月酿成了看得见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四 西溪南:绿海里的水韵清凉</b></p> <p class="ql-block"> 西溪南是这场盛夏之旅的意外之喜。车子刚拐进村子,就被一片望不到边的绿惊住了——那是成片的枫杨林,枝叶在头顶交织成绿伞,把阳光滤成细碎的金点,落在地上轻轻晃动。</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村子藏在枫杨林深处,一条清澈的溪流穿村而过,当地人叫它“丰乐河”。溪水绿得像块翡翠,水底的鹅卵石看得清清楚楚,几尾小鱼在石缝里游弋,尾巴一甩就没了踪影。溪边的草地上,几只水牛悠闲的吃着草,牛蹄踩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不知名的野花,却没人在意。在临水的石阶上,几个孩子手里捧着刚摘的莲蓬,剥出莲子往嘴里送,笑声落在水面上,惊起一圈圈涟漪。</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村里的老房子多是白墙黑瓦,却比别处更显灵动,因为几乎家家户户都临着水,门口搭着石阶,石阶下就是潺潺的溪水。有位老者正在门口洗菜,竹篮里的青菜沾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一只白鹅从水里游过,伸长脖子“嘎嘎”叫了两声,搅碎了水面上的云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最妙的是村后的枫杨林。傍晚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林间的风带着水汽的凉意,吹得人浑身舒坦。村头几个石墩连成一排,溪水从石墩的间隙处跌落,飘洒成一条会唱歌的银色丝带,来到此处的人们都会从这上面走一遭,感受着来自林间水上的乐趣。林子里藏着几条木栈道,蜿蜒着伸向深处,走在上面,脚下“咯吱”作响,惊起几只蚂蚱。有情侣坐在栈道边的石头上,分享着一块冰镇西瓜,红色的瓜瓤在绿色的林子里格外鲜亮。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原来是几个孩子在溪边捉螃蟹,小手伸进石缝里,弄得满身是泥,却笑得像朵花。河边的石台上还有一个女郎,手捧书卷,斜倚清风,她的世界仿佛已经融进这金色的夕阳和曼妙的时光。</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傍晚的西溪南美得让人舍不得走。夕阳穿过枫杨林,把枝叶染成金红色,溪水也被镀上了一层金箔,水面上的波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归鸟成群结队地从头顶飞过,翅膀划破暮色,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村民们搬出竹椅坐在门口,摇着蒲扇聊天,有人端出了晚饭,臭鳜鱼的香气混着米饭的清香漫过来,竟让人忘了身在何处。</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尾 声</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离开歙县那天,阳光依然烈得晃眼。车窗外,白墙黑瓦在阳光下泛着光,枫杨林的绿像块巨大的翡翠,嵌在皖南的大地上。忽然明白,皖南的风情从不止一种模样——雨天是水墨晕染的诗意,晴天是工笔细描的爽朗;雨天藏在潮湿的苔痕里,晴天躲在浓荫的清凉中。</p> <p class="ql-block"> 那些青石板上的热气,是时光的温度;那些溪水边的笑声,是岁月的欢歌;那些老宅里的穿堂风,是历史的呼吸。它们在烈日下坦荡地舒展着,像徽州人骨子里的硬朗与热情,不藏不掖,却让人记了满心。</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而当车渐远,那些白墙黑瓦、枫杨绿水,便化作心口的一片清凉,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起,都觉得清清爽爽,余味悠长。</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如果说有没有遗憾?我想还是有的,就是没有逢着一个烟雨的江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