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检偶遇

钟老师心理咨询与写作

　　初冬，风里裹着运河的潮气，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体检中心的走廊铺着米白地砖，冷得发亮，我攥着体检表拐过弯，忽然就顿住了脚步。

走廊尽头的抽血窗口，站着个穿藏蓝夹克的身影。背有点驼，头发比退休散伙饭那天白了大半，正微微侧着身，给护士递胳膊——那动作我太熟了，当年在办公室为了项目细节，他总这样把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那道年轻时搬文件柜蹭出的疤，我们为了材料争得面红耳赤时，这道疤就在日光灯下跟着他的手势晃来晃去。

是老主任。退休前总爱揣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浓得发苦的茶，开会时敲着桌子说“材料是根”，转头就会靠在办公桌边跟我们吹牛：“想当年我管理的时候，兽药卖到东三省！”结果被我们翻出他年轻时把报价单算错小数点的糗事，他就挠着头嘿嘿笑，再变戏法似的摸出袋瓜子，拉着我们在茶水间聊到加班铃响。散伙饭那天，他举着酒杯红着眼圈，说“争归争，吹牛归吹牛，你们这帮小子，我记一辈子”，结果一转身，就被生活的洪流冲散在各自的烟火里。

他抽完血，用棉签按着胳膊，慢慢往休息区走。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照进来，给他的头发镀了层浅金，也照出他裤脚沾着的点点泥渍——许是刚从早市回来，手里拎着的布袋露出半截芹菜，像无数个普通的退休老人那样，在叫卖声里讨价还价，再也不是那个拍着文件夹说“这材料方案我闭着眼都能挑出仨漏洞”的“吹牛大王”了。

我下意识想往前走，脚却像被钉在原地。那些涌到嘴边的话，“主任您还记得当年争材料方案时吹的牛不”“上次醉酒您说要教我砍供应商报价，还算数不”，忽然就卡在喉咙里。他大概也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往这边瞥了一眼，目光扫过我时，停顿了半秒，又轻轻移开，像认出了，又像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

其实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为材料方案争出的火花，吹牛时的哈哈大笑，醉后的掏心话，早成了藏在皱纹里的故事。他慢慢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个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动作慢悠悠的，带着卸下重担的从容。

我悄悄转身，往B超室的方向走。走廊的风卷着消毒水的味道扑过来，忽然想起散伙饭那天，他拍着我后背说“江湖路远，争过、吹过、醉过，都是缘分”。原来成年人的牵挂，未必需要再续前缘，远远看一眼，知道他把日子过得踏实安稳，就够了。

电梯门打开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他和护士说话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武清口音，正眉飞色舞地说“我年轻时候啊，审材料方案比电脑都准”，那股吹牛的劲儿一点没减，透着股烟火气的暖。像初冬的阳光，不炽烈，却足够让人想起那些吵过、吹过、醉过、并肩办公的日子，运河的水在记忆里缓缓淌着，载着一船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