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隐者

江南枫格

<p class="ql-block"> 千秋隐者</p><p class="ql-block"> 姚建强</p><p class="ql-block">那一年,苏轼到富春江,泛舟江上,写下了一段《行香子》,我特别喜欢这里面的九个字——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p><p class="ql-block">仿佛我们人生经历的三个阶段:</p><p class="ql-block">年轻时,热血气盛,高歌猛进,激流飞湍,力搏前程,正如这富春江浅滩白浪的“沙溪急”。</p><p class="ql-block">而后是,现实骨感,一再碰壁,惘然失落,心凉无助,正如秋冬寒江“霜溪冷”。</p><p class="ql-block">最后是,人生通透,此心光明,再看平生事,不妨归去来,明月伴大江。是谓“月溪明”。</p><p class="ql-block">所以江山风月,常隐高人。</p><p class="ql-block">但既是高人,岂有不希望庙堂表功,江山留名?怎肯隐去?</p><p class="ql-block">所以古来隐者,无非五种:</p><p class="ql-block">一为“不得不隐”。不隐即有杀身之祸。逃生,大于隐居。</p><p class="ql-block">二为“厌世而隐”。个人性格的执念,导致很难与世界和解,失落愤懑,于是怅恨隐去。</p><p class="ql-block">三为“以隐求仕”。隐,不过是一种行为艺术。直钩钓鱼也好,夏穿羊裘也好,隆中高卧也好,本质上,都是在等待自己的机会。</p><p class="ql-block">四为“功成而隐”。阅尽繁华,挥袖而去,享受生活,栽培子孙,荫及数代。</p><p class="ql-block">五为“可隐可仕”。愿隐则隐,愿仕则仕,视时而变,手握主动权,来去云水间。</p><p class="ql-block">而我们的命运,似乎也就这五种。于是显然,“隐”是古往今来所有人的一种必然。只不过,古人叫“退隐”,现代职工关系中,改称“退休”。都是从职业中“退出”,“休”侧重的是身体层面的结束工作,而“隐”则多了一份精神层面的退出与独立。</p><p class="ql-block">真正的隐者,也是需要资本的。</p><p class="ql-block">七百年前,黄公望隐居富春江。生于乱世,官场无望,万念俱灰而结庐江畔小洞天。他能出圈,靠自己的画。</p><p class="ql-block">一千五百年前,吴均隐居富春江。望峰息心,窥谷忘返。他的出圈,靠自己的文章。</p><p class="ql-block">两千年前,严子陵隐居富春江。从此,“先生之风,山高水长”。隐者之大,无出其右。</p><p class="ql-block">古往今来,富春江从来不缺名士隐者。严子陵出圈而成隐者第一,恰恰不是因为其“隐”,而是因为他“可隐可不隐”——刘秀臂膀,光武兄弟,天子几番相邀。两千年来,富春江上经过的文人墨客,无数诗文咏叹严先生,本质上,敬仰的并不是“先生之风”,而是羡慕其“宣室虚前席”的资本,羡慕其“三顾臣于草庐之中”的待遇。没有这个,严子陵必然与无数无名隐者一样,早就隐入尘烟而去了。</p><p class="ql-block">我从江南的山水秘境里走过时,邂逅过多个严氏子孙的聚居地。浙江宁波的茅镬村,安徽池州的严家村,浙江丽水的小佐村……这些村子远隔千里,却一脉相连——都是严子陵后裔在宋元迁来。而这个时间点,恰恰是子陵精神被物化被奉上神坛的时候。</p><p class="ql-block">几个细节很有意思。一是三个村都在无路可达的深山顶上;二是三个村的一世祖,当初都不约而同把村子所在地称作“桃源”;三是村里都有煌煌大祠堂,始祖严子陵高居C位……</p><p class="ql-block">子孙显然背上了祖先道德神光的包袱,无法放下。</p><p class="ql-block">严子陵是“梦圆版诸葛亮”——兴复汉室,终老林泉。进则封侯拜相,退则山高水长。进退任选,可隐可仕,才是“第一隐士”的核心资本。这种际遇,无法复制。没有这个资本,却要隐,常常会被贴上“懒惰,没出息,破落”的标签。</p><p class="ql-block">儒家中国,只有一种“隐”——名士功成而隐,才叫隐。</p><p class="ql-block">其他统统叫“避”。</p><p class="ql-block">潇洒如李白,也只能是“避”,而达不到“隐”。这是我站在安徽石台的秋浦河时,听到的李白的叹息。</p><p class="ql-block">秋浦河走了大运。它创下了中国唐诗史上,单人为一个地方写诗数量的最高记录:十七首!而且这个人还是李白!</p><p class="ql-block">恰是安史之乱爆发前一年,也是李白人生仕途坠落到最低谷时。我读他的秋浦歌,就读出两个字:“愁”和“隐”。</p><p class="ql-block">隐,是因为已仕途绝望。</p><p class="ql-block">愁,是因为仍意图腾达。</p><p class="ql-block">这就显然属于“避”了。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一旦陷入这种无解的矛盾死局,命运基本注定以悲凉收场。</p><p class="ql-block">仕途如女子从夫,讲贞洁守孝。</p><p class="ql-block">山水如男子纳妾,可恣肆多情。</p><p class="ql-block">必须二选一时,你只能忠诚于其中之一。</p><p class="ql-block">离开这条秋浦河的第二年,安史之乱爆发。李白投奔永王,人生剧终。</p><p class="ql-block">我常常为此扼腕叹息。如果李白不选择押注永王搏一把,诗仙的生命状态或许能更仙。</p><p class="ql-block">往往越是乱世,越是能激发文人将风骨熔铸于自己的诗文,而这样的诗文,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甘肃张掖祁连山下的临松薤谷里,有座马蹄山,东晋时,儒风西隐到这里。</p><p class="ql-block">永嘉之乱,让中原儒林,一到东南,二去河西。到东南的中原望族,扎根散叶,奠定了江浙一千多年的繁华之基。</p><p class="ql-block">而河西张掖,仰赖祁连融水,号称塞上江南。一千八百年前,当郭荷避乱中原,来到张掖临松薤谷后,隐居讲学,渐渐大儒云集,是为河西学派。</p><p class="ql-block">有意思的是,武威的前后凉历代政权,均重金相召河西学人,但进入庙堂的大儒,基本毫无作为。皇帝陛下很清楚,如此乱世,大儒只可用来装点门面,而绝不可用来立国。毕竟这龙椅明天谁来坐还难说,教化子民并不重要,战马的威慑力与快刀的杀戮力,才是真理。纯粹的文人于乱世,只适合隐于林泉。所以与其说此时的河西儒风兴盛,不如说只是儒门西隐而已。</p><p class="ql-block">郭荷去世后,当他的嫡传弟子郭瑀,在临松薤谷的马蹄山开凿出第一个洞窟,用来居住讲学时,他不会想到,被动接受教化的儒学,是不会在这乱世张大的。主动皈依心灵的佛教,很快将占据他的洞窟,并将这里发展成“马蹄寺佛教洞窟群”。</p><p class="ql-block">对比“达摩初祖一苇渡江,六祖慧能衣钵夜遁”这类附会的禅宗起源传说,我更相信,永嘉之后,隐居河西的中原士人,他们带去的汉家儒道经典,与正从西域东来的佛法,在河西这片神奇的土地完成了一次交媾,佛教中国化的伟大成果——禅宗,在河西走廊横空出世。</p><p class="ql-block">东隐的学人,要到南宋才走向光大。公元1130年,孔子第47代孙、大理寺评事孔若钧和儿子孔端躬,孔若古和儿子孔端友,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山东曲阜孔府,护送赵宋王朝南渡。而后,孔若谷孔端友父子往衢州,袭衍圣公爵位。孔若均孔端躬父子遁入浙江金华的茫茫大山里,择溪山隐居,是为“榉溪村”。</p><p class="ql-block">从此,孔子正统一分为二,北孔山东,南孔浙江。</p><p class="ql-block">榉溪村口有个“思祖亭”,亭子边上是个古墓,墓主人便是孔若均——榉溪全村人敬称的“太公”。而山东孔子,被他们称为“老太公”。按孔门旧俗,村中称年长者依然是用“名+公”,称为“XX公”。</p><p class="ql-block">明清江浙学子几乎垄断科举功名,很多人认为,这与当年孔门南渡,儒宗南来有关。我想,这可能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学风盛不盛,从来都是主要跟经济强不强相关。即便今天,依然是北京上海的教育最好。</p><p class="ql-block">科举时代,读书最大的成本并不是读书本身,而是要闲置出一个劳动力来专攻读书。只有经济强了,该地区创造的剩余劳动价值能供养起不农耕的秀才,学风才会兴盛。明清江南成为经济重镇,是明清江南科举成绩兴盛的主要原因。</p><p class="ql-block">隐入浙江的孔氏后人,从适宜农耕的北方平原来到无田无地的浙江山区,哪怕再怎么坚持“工商不入流”的圣人教诲,生存的需要还是压倒了一切。所以不难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无论孔圣人怎么贬低商人下流,但徽商晋商苏商浙商发达之地,恰恰也都是学风兴盛之地——读过书的人永远比不识字的人更具做事创业的能力。从这个角度看,南宋隐入江南深处的儒门学人,为后来江浙崛起为经济重地奠定了人才基础。</p><p class="ql-block">苏轼终于迎来了他决意归隐的时刻。公元1084年,他看中了我脚下这块土地,打算在阳羡山中、桃溪之畔买田养老。已做好了一切准备,遗憾天不假年,客死常州。</p><p class="ql-block">而在明末,从桃溪走出去的兵部尚书卢象升,为风雨飘摇中的大明江山戎马半生,希望战事平定之后,即回桃溪建湄隐园读书。奈何天不遂人愿,39岁便战死沙场。</p><p class="ql-block">隐,是为了安顿余生时光作出的终极打算。所以“欲隐未及身先死”,这种死法,显然是猝然而不甘的。而桃溪这片山水,竟然两次与如此星光熠熠的隐者擦肩而过,实在是件憾事。</p><p class="ql-block">所以我想,桃溪的山水间,总应该也有个隐者。而显然,没有故事的隐者其实谈不上是隐者,无非一个农夫,亦或一个逃避者。真正的隐者,一定都是用前半生的英姿翩翩,恣肆才情,去进入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在琴弦俱断,彩色尽倾之后,从故事里出离,芒鞋竹杖,雨窗青灯,翩然而去,身后是桃花流水,眼前有万里云天。而那个故事,卷藏进各色胶囊,世人可各取所需,任意解读,千秋流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