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干的墨迹

桃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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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刻刀，在生命里不疾不徐地雕琢，留下纹路，沉淀光泽。我的六十年，未曾惊涛拍岸，却如故乡塬上的烟火，升腾闪烁，终化星斗，映照这平凡而丰盈的一生。

童年的底色

七十年代初，董坊塬的夏天，蝉鸣是永恒的背景音。我们的世界很小：东庄蜿蜒的田埂、邻村的土坡、村口那棵沉默的老槐树。它虬枝盘错，树皮皲裂，像阅尽沧桑的老者。它看过我们这群光腚猴儿敏捷地攀上枝丫掏鸟蛋，也看过我们甩掉磨白的书包，赤脚追着蜻蜓，在尘土里卷起无拘的风。

护庄稼、拾麦穗是正经事，但孩童的意气之争常在滚烫的麦场上演。与邻村孩子的“胡基仗”（土块仗），是塬上少年粗粝的狂欢。土坷垃呼啸碰撞，碎裂声、笑闹声、尖叫声，如同饱满的麦粒，噼啪滚落。一次，狂风骤起，眼看隔壁大娘的萝卜干芦席要被卷走，我们几个撒丫子追出老远，死死拽住。大娘枯瘦的手颤巍巍伸进衣襟，掏出油纸包着的几颗水果糖，塞进我们汗津津的掌心。那糖纸在阳光下脆响，带着魔力。我们攥着它，像攥着无上的勋章，跑遍半个村子，亮着嗓子喊：“看！大娘给的！”一颗糖的甜，一句朴素的夸赞，瞬间让贫瘠岁月干涸的心田，开出明艳的花——那是比勋章更珍贵的奖赏。

那时的眼睛，总巴巴望着大人的背影。偷穿父母洗得发白、宽大如袍的旧衣，趿拉着永远不合脚的破布鞋，学大人背着手说话。见父亲抿烧酒，脸上泛红，便心痒难耐。一次和小伙伴溜进灶房，对着辛辣的酒瓶猛灌一口，霎时辣得龇牙咧嘴，涕泪横流，却偏要梗着脖子：“咳，这点酒算啥！”末了，心虚地将空瓶深藏进磨房麦草堆。塬上的风，吹散了我们“当科学家”“当解放军”的响亮口号，也吹远了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那时的未来，像村口笔直的大路，似乎毫无曲折地通往光芒万丈。

军营的熔炉

从打麦场上的顽童到董坊小学，红领巾洗褪了色，依旧在胸前飘扬。土坯墙上糊满了各色奖状，层层叠叠，像斑驳的荣誉墙。我们天真以为，这便是通往“光宗耀祖”的台阶。八十年代初，怀揣“闯荡江湖”的男儿志，我走进绿色军营。新兵连的日子，正步踢得地动山摇，生生踢破三双胶鞋，鞋底磨得薄如蝉翼。战术训练场的碎石地，啃噬膝盖，血痂结了又破，凝固成褐色的印记。然而，记忆最深的是收到军校录取通知书那天。战友们欢呼着冲上来，七手八脚把我抛向空中，粗犷的笑声喝彩声在操场回荡，仿佛要冲破云霄。那一刻，汗水、血水、泪水的滋味终于清晰——所谓“成长”，就是将滚烫的汗水熬成沉甸甸的勋章，将青涩的棱角打磨成百折不挠的坚韧。

二十年军旅，从青涩排长到肩负重任的营长，我和连队像钢钉铆在战位。荣光背后，是无数摸爬滚打的日夜；履历行间，写满忠诚与担当。恍惚间，又见当年蹲在董坊塬田埂上、对着星空“吹牛”的毛头小子。原来，那些遥不可及的少年狂言，竟在日复一日的坚守中，化作指尖可触的光。而最让我“较劲”的，是耗时两年半编撰那部七十万字的《××武警志》。与故纸堆相伴的日夜，档案室弥漫着陈年墨香与尘埃。翻阅资料至双眼酸涩，伏案疾书至手腕僵硬。当散发着油墨香的志书捧在手中，那沉甸甸的分量，瞬间驱散了所有疲惫。那一刻豁然开朗：真正的“风光”，非肩章上的星豆或胸前的勋章，而是为心中所爱、肩头所责倾尽全力时，由内而外的无怨无悔。

守护的延续

千禧年钟声余音未散，我脱下穿了二十年的军装，转业地方，成为从头学起的“新兵”。从干事到科长，岗位身份在变，唯独“较真”的秉性如血液流淌。组织案件评查，面对堆积如山的卷宗，一坐一整天，逐字推敲，仿佛要从字缝抠出真相；化解涉法涉诉信访，足迹遍布当事人家门、单位，耐心倾听哭诉、牢骚甚至无端责骂。铭记：“理要说透，法要讲清，心更要捂热。”多少个深夜，办公室的灯成为城市阑珊灯火中倔强的一盏。老伴的电话总准时响起：“饭热了三遍啦，再热就成糊糊了！”

记忆深刻的是调解一起陈年积案。当事人心结如冰，满怀怨怼，见我们上门便“砰”地关紧大门。从盛夏跑到严冬，第七次叩响那扇门时，门终于开了条缝。门后的他，眼眶通红：“你们……比我家亲戚跑得还勤。”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除夕前夜，多年的坚冰消融，双方的手在调解书上郑重相握。看着他们家门口新贴的、墨迹未干的鲜红春联，映着彼此释然的笑脸，沉甸甸的欣慰涌上心头。那一刻更深切领悟：脱下了军装，肩上的守护责任从未卸下。政法工作的“战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它的勋章，不闪耀在胸前，而镌刻在群众舒展的眉头和信任的眼神里。二十载春秋，获得的表彰、奖牌，如今安静躺在书柜深处。而最让心头滚烫的，是那一面面群众自发送来的锦旗——红绸上金线绣的字，比任何嘉奖都更炽热、更沉甸，那是民心铸就的丰碑。

余晖的温度

如今“光荣退休”，闲云野鹤，却总闲不住。每日清晨，书房便响起键盘清脆的敲击。老伴嗔怪：“忙活一辈子，还跟键盘较什么劲？”我笑而不语。指尖流淌的，是岁月的回响，沉淀的思绪，未竟的诉说。乐此不疲地打捞记忆长河的珠贝。偶尔约老战友攀爬秦岭，登顶时对着空阔山谷，扯开嗓子吼一段粗犷秦腔，“嗷——”的尾音惊飞山雀，摇落一片叶雨。最熨帖心怀的，是揽小孙子在膝头，将远去的军营轶事——“小兵张嘎”般的顽皮，办案路上斗智斗勇的经历，小心掰开揉碎，编织成他能懂的童话：“爷爷当年抓坏人啊，就像你在游戏里打大boss，要动脑筋，要勇敢，更要守规矩……”小家伙仰脸，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像落入了星星。那一刻忽然明白，所谓“英雄事迹”的意义，早已超越炫耀。它如同薪火，在岁月沉淀中悄然传递，最终化作点亮下一代瞳仁的、温暖而坚定的光芒。

长路上的光

回望六十年长路，有过“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畅快，也历过“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彷徨。曾为高考落榜在深夜田埂痛哭；也曾为重担与瓶颈辗转反侧。然而，在父母如山沉默、如土厚实的言传身教里，读懂“踏实”二字千钧之重；在战友同袍无私扶持、温暖包容中，学会“感恩”一词的刻骨铭心。成长的代价，并非失去纯真与锋芒，而是在时光熔炉里，将年少的轻狂不羁，淬炼成中年的沉稳克制；将曾经的锐利棱角，打磨成如今的圆融宽厚——诚如那句朴素的感悟：“谁还没点故事？只是后来，都学会了在心底，为它们安放一个妥帖的位置。”

此刻，安然坐于阳台摇椅，看夕阳熔金，涂抹远山轮廓。微风轻拂，掀起老相册泛黄的页角。年轻时的影像跃入眼帘：军装笔挺，意气风发；制服庄严，目光如炬。这些定格的瞬间，与镜中鬓角如霜的容颜，在暮色中奇妙重叠交融。心底涌起平和：挺好，真的挺好。那些走过的阡陌坦途，摔过的跟头爬起的倔强，扛过的责任享誉背后的汗水，平凡的喜悦微小的荣光……它们交织熔铸，写就独属于我的“生命剧本”。人生何曾绝对“完美”？能在岁月长卷上，一笔一画认真演绎自己的角色，悲欣交集，无愧于心，这本身，便是最动人的故事。

当年那个在董坊塬田埂上赤脚奔跑、不知天高地厚的碎娃子啊，你且看——当年吹过的“牛”，纵未悉数成真，却已化作无形的鞭策与不灭的星火，引领着你跌跌撞撞，却也热气腾腾、扎扎实实地，走出自己的一方天地，活出自己的饱满人生。

这，便足够了。

毕竟，谁还没点故事呢？而我的故事，墨迹未干，余温尚存。它将继续，带着晨露般的清新从容，带着灶火般的温暖烟火气，带着对每一个崭新日子的朴素期待，不疾不徐，一笔一画，慢慢地写下去。

2025年11月11日“光棍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