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纪事

叶公戏龙

文字/编辑：叶公戏龙

美篇号：8714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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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学毕业的前一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罢课，无学可上，找工作吧，年龄又太小。十二三岁的我无所事事，便天天游荡在街头，看满街满墙的大字报，看红卫兵揪斗“牛鬼蛇神”。

一时间，各行各业都自发组织了红卫兵。他们臂戴红袖章，腰扎宽皮带，已然将自己视为权力无边的执法者，凡是看着不顺眼的事都可以管：上能冲击政府机关揪斗走资派，下可闯入民宅抄家破“四旧”，所到之处无人敢阻！

所谓“四旧”，指的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至于什么东西属于四旧？并无明确标准，全凭红卫兵的主观认定。红卫兵认为是，就是！

女人穿件与众不同的漂亮衣裳、戴个耳环项链的，便被斥为“资产阶级旧思想”，会被当街拦住，勒令脱掉衣裳、扯掉首饰。

庙里的土地爷，被推倒砸毁。千年石佛推不倒，就把佛头砸掉。

家有文玩、古字画的，必须在期限内自行销毁或上缴。有人心怀侥幸，挖空心思藏匿了几件特别珍爱的。一旦事情败露，便会惹祸上身自讨苦吃。

我大伯酷爱古玩，几十年来收藏了不少珍品。他深谙自己手里这些古董的珍稀与价值。为了留住代表着古人文化精华的珍贵遗产，大伯绞尽脑汁，找个自以为很隐蔽的地方把它们藏了起来。

一位相交多年的古玩藏友，家里、院里被红卫兵翻了个底儿朝天，搜出许多“四旧”。红卫兵如获至宝，接连几天对玩友夫妇轮番批斗、游街，逼迫他们交出藏在别处的“四旧”。

看到藏友夫妻备受凌辱，大伯吓得胆战心惊。趁着夜深人静，把深藏的古董一件一件起了出来，胡乱地装进麻袋，用自行车驮着这些心肝宝贝扔了一趟又一趟，直到把藏匿的古董物件都扔净了，大伯的魂好像也丢弃了，回来钻进被窝里蒙头痛哭。从此，大伯性格大变，天天怅然若失，与从前谈笑风生的他判若两人。

婶子的娘家成份不好，被婶子父亲单位的红卫兵抄了家。又被婶子母亲单位的红卫兵抄了一遍。待到居委会的红卫兵去抄时，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叔叔成天担惊受怕，担心自己家受牵连，连夜把家里看着像“四旧”的东西统统毁掉。

叔叔娶婶子时娘家陪送极为丰厚，珠宝玉器、金条首饰……叔叔认为这都是老丈人解放前搜刮来的。便找块布包起来，‌在夜黑星稀、风寒人静的时分，拎着沉甸甸的包袱像做贼一样穿过几条街，奋力将这承载着富贵与恐惧的包袱扔进散发着腐臭的垃圾场深处。

多年以后，叔叔每及想到此事，便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当时为何那么不留余地的把财宝扔到垃圾场？倘若找一口水井扔下去，日后或许还能找回来呀！

有一天，我与两个发小用弹弓打伤一只鸽子，鸽子掉进了文化馆的后院。我们便翻墙进去，想找回那只鸽子。

文化馆的办公区设在前院，平时冷冷清清没几个人上班。即便上班也就是来点个卯、写写大字报，然后就各自回家。

后院平常没人进来，像被人遗忘的角落死一般寂静。坐北朝南，有一排进深很大的老房子，由于年久失修，有的窗户上连玻璃也没有了。两扇对开的房门虽然上着锁，也形同虚设，门吊儿很松，门缝大，瘦小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钻进去。

出于好奇，我们隔着窗户往里瞅。只见屋里堆满了红木古家具、胶木唱片、古董字画、还有一套套的古戏装……这些都是上缴来的“四旧”，上面落满厚厚的灰尘。

最吸引我们的是墙角那一大堆小人书：有神话故事、战斗故事，还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杂七杂八地堆在一起。

在小人书的诱惑下，我与两个发小心怀忐忑钻进这神秘的大仓库，里面光线昏暗，阴森森的。一尊木雕的护法天神歪倒在杂物堆里，虽然已被红卫兵砸成了两截，却依然怒目圆睁，威风凛凛。

自从发现了这块“新大陆”，这里就成了我们的秘密乐园。我们每天钻进去翻找喜欢的书看，有时深深沉浸在故事里，连回家吃午饭都忘了。

看累了，就套上古戏装，从精美的红木八仙桌上掰下两条桌腿，模仿着《水浒传》里的情节打闹嬉戏。

小便也用不着出去，那些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古瓷瓶、瓷罐正好派上了用场。

一摞摞的线装古书我们看不懂，也不感兴趣。倒是那一轴轴泛黄的字画有点意思：画上有老虎、毛驴，有山水花草，还盖着许多红戳戳。

一幅落款“唐黄”的画扔在地上，任我们踏来踩去。多年以后我才‌豁然醒悟；那幅画很可能是大名鼎鼎唐伯虎的真迹，落款应该是“唐寅”而绝不是“唐黄”。

一次嬉戏打闹中，我在杂物堆里翻寻着想找件称手的家伙。无意中发现杂物里压着个硕大的算盘，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拽了出来，咦！这么大的算盘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竖起来竟比我还高出一大截。算盘的四个角上镶包着铜件，一条条锃亮的黄铜柱上穿着串串算盘珠子。轻轻一拨，噼里啪啦，声音清脆悦耳。

把它反着放在地上，算盘珠成了无数个轮子，人坐上去一推，就能滑出去老远。

我们想尽办法把它弄了出去，大家轮流坐在上面，在街上推着、嬉笑着，开心极了。

从此，这架“滑车”成了家门口这群孩子每天必不可少的玩具。有个被勒令扫大街的“臭老九”拿起我们的滑车，翻来覆去仔细端详，笃定地说：“这是康熙年间的紫檀木算盘，一件难得的老古董，可惜了啊！”这真是废话！要不是老古董，能被扔到文化馆的“四旧”堆里吗？！

要说可惜也是瞎说；我们到大坑里耍水，拿它当浮板，谁知它一见水就沉底——紫檀木根本漂不起来。后来算盘散架了，把框架、算盘珠子拿去烧炉子，还不如一般的木头好烧。实在看不出这紫檀木到底有什么值得可惜！

倒是上面那些铜件的确是好东西，拿到废品站卖了几块钱，大伙儿买冰棍儿、买零食，快快活活地打了好几天牙祭。

我们光顾文化馆仓库的事不知道是怎么泄露的。一天，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找上居委会，叫来我们的家长，接连几天对我们连哄带吓，追究这件事。

幸亏我们都是贫下中农的孩子，加上居委会也证明我们从来没干过别的坏事。最终我们被狠狠地训斥一番，被父亲揍了一顿，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我才明白：是瓷瓶瓷罐里的那些尿出卖了我们。也怪我们太傻，一罐一罐的“童子尿”摆在那儿，不就是证明有人进过这库房吗……

时光如同白驹过隙，昔日的小伙伴如今都已成了古稀老人。目睹国家翻天覆地的变化，再回首那个年代的人和事，十年浩劫虽然远去，那场噩梦却深深地留在记忆中挥之不去。

把这些事讲给现在的年轻人，他们不一定相信竟有这样的荒唐事。他们哪知道，在那个动乱时期，类似这样荒谬的事真是太多太多，数不胜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