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过了立冬,秋未央,寒已至。</p><p class="ql-block"> 起初,是风。</p><p class="ql-block"> 风从海安城西北的平原里悄悄地来,带着些微的、刺人的凉意,不像秋风那样,还残留着夏末的、温存的尾巴。这风是干净的,是利落的,像一把新开刃的薄刀,贴着地皮,掠过小城大街小巷,扫过屋脊,然后,便在那一片片悬在枝头的叶子上、花瓣间,试它的锋芒。</p><p class="ql-block"> 我家门前车水马龙的江海路两边绿化带的花儿和叶子们,是早已得了消息的。它们的艳、它们的绿,早在前些时候的几番秋雨里,耗尽了精神,变作一种疲惫的、憔悴的焦黄,或是沉沉的、无言的赭红。它们只三三两两,是勉强地挂在叶柄与枝条的连接处,那最后一点生命的浆汁,也已干涸,成了一段枯脆的、一触即断的旧梦。</p><p class="ql-block"> 而那些路两边与路灯铁杆比肩的香樟树下,一簇簇月季花残叶垂垂,花朵傲立,敛尽旧日秾华,在初冬的寒风中瑟缩着,宛如褪色的信笺,记载着风与时光的絮语。</p> <p class="ql-block"> (冬日早晨阳光下我家门前江海路上的月季花儿开)</p> <p class="ql-block"> 都说月季花儿娇嫩,没见过它们的坚强。</p><p class="ql-block"> 雨过天晴,早晨温暖的阳光下,我在江海路上漫步,猛一抬头,便看见了它们。</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丛丛月季,就在路边的一棵棵修剪成规则的半圆球形大黄扬间,三三两两、寂寂地开着。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脚步便不由得停了下来。已是初冬时节,梧桐的叶子,早已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些瘦硬的枝丫,铁画银钩似的,撑在灰白的天幕上。地上的草,也失了最后的绿意,萎黄着,匍匐着,透着一股认命似的倦怠。风是从北方来的,算不得凛冽,却也失了秋风的那份爽利,带着些弱弱的、不容分说的寒意,一阵阵地拂过来,卷起些尘土与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发出些“沙沙”的、干燥的声响。上班的车流、人流,有序地前行,只有偶尔惊叫而过的120救护车辆,打破周一早晨小城江海路上人流与车流固有的和谐。这世界,仿佛是一曲盛大的交响乐,奏完了华彩的乐章,正缓缓地、不情愿地,走向一个静默的休止符。</p><p class="ql-block"> 可偏偏,就在这一片萧瑟的底色里,那一簇簇月季树上,却泼洒出一片惊心动魄的彩。</p><p class="ql-block"> 走近它们,盛时的明艳大约是过去了,花瓣的边缘,微微地有些卷曲,颜色也从中心最浓烈的、近乎丝绒般的深红,渐渐过渡到边缘处略带憔悴的、泛着些微白的浅红。</p><p class="ql-block"> 这红,不像春日桃花的轻佻,也不似夏日荷花的娇嫩,它是不事张扬的,甚至是有些沉郁的,仿佛一个心事重重的没几天退休的老同志,将所有的热烈与沧桑,都默默地敛在了心底。它们就那么疏疏落落地挂着,七八朵,或许十几朵,在墨绿而硬挺的枝叶间,像几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又像几声倔强的、无人喝彩的叹息。</p> <p class="ql-block">(我家门前寒风中的月季花儿)</p> <p class="ql-block"> 我掏出手机给它们拍照,风恰好吹过,它们便齐齐地颤动起来。那颤动的姿态,是极动人的。并非春日花朵那种娇弱的、惹人怜爱的摇曳,而是一种坚韧的、富于韧性的舞动。纤细的花茎,仿佛有着无穷的弹力,风来时,它们便顺势俯下,风过后,又极从容地、缓缓地直起身来。穿城而过的风不急,那一片片厚重的花瓣,在风里微微地抖着,像是蝴蝶翕动的翅翼,又像是美人忍住了泪光的眼睫。</p><p class="ql-block"> 风是冷的,是硬的,带着寒冬将至的权威;而花是柔的,是暖的,偏以这无言的、持续的颤动,来应答寒风的质问。这一动一静,一刚一柔之间,竟充满了某种庄严的、仪式般的张力。我忽然觉得,它们不是在忍受寒风,而是在与风共舞,舞一曲生命末路的、最华美也最悲壮的探戈。</p> <p class="ql-block"> (寒风中的月季花儿开)</p> <p class="ql-block"> 这风中的坚持,不免让人想起它们从前的日子来。四五月间,它们是怎样的风光呢?那时节,阳光是暖洋洋的,风是软绵绵的,蝴蝶与蜜蜂整日价地围着它们打转、追求。它们一朵接一朵,一丛接一丛,开得那般恣意,那般理直气壮,那般傲娇浪漫,仿佛全世界的色彩与芬芳,都该是它们的;又仿佛最美人间四月天、五月鲜花开说的就是它们。那时的盛开,是一种青春的、不知愁的挥霍。而如今,伙伴们都已凋零,只剩下它们几个,在这愈来愈冷的风里,守着最后一点颜色,一点香气。这时的开,便不再是挥霍,而是一种坚守了。它们究竟在守候什么呢?是春天一个遥远的许诺,是夏天一份生命的炽热,是秋天一捧未尽的收获,还是生命本身赋予的那一份不肯轻易撒手的尊严?</p><p class="ql-block"> 这倒让我想起一些古代文人的美文来。若是易安词中的黄花,大约是“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的幽怨;而这月季,却更像白石道人所写的,“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它只是立在那里,看惯了人世间的春荣秋谢,看惯了江海路上的人来人往,看惯了海安城里的车水马龙,自己却一年年地青着,一季季地开着,将一切悲欢离合,都沉淀进那沉默的年轮与花色里。它的情,是深藏不露的,是化入了生命本能的。</p><p class="ql-block"> 这份情,便凝结成了这风中的最后一舞。</p> <p class="ql-block"> (寒风中的月季花儿开)</p> <p class="ql-block"> 小城向晚,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风也更紧了些,带着夜气的寒。那些月季们,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成了一团团模糊的、深红的影子,但它们的轮廓,在桔黄色的路灯下,却在灰蒙蒙的背景上,显得愈发清晰而坚定。</p><p class="ql-block"> 我又一次走近月季花朵,一阵寒风掠过,那蜷缩的蕊心犹自抱着一团金黄。像将熄的炭火裹着最后温度,又似敛翅的蝶,在褪色的花瓣里做着一个关于春天的、不肯醒来的梦。</p><p class="ql-block"> 我不忍心打扰它们。</p><p class="ql-block"> 我站得久了,腿脚有些发麻,终于还是转身,向着家的方向走去。</p><p class="ql-block"> 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它们还在那儿,在愈来愈猛的风里,不停地颤动着。</p><p class="ql-block"> 那颤动,仿佛不是风的摇弄,而是它们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稳地,传达到这渐渐冷下去的夜晚里来。</p><p class="ql-block"> 初冬的寒风,原是肃杀的讯号,是万物的休止符;可这风中的月季,却偏要将这休止符,唱成了一曲不肯终结的歌。那歌声是微弱的,却绵绵不绝,直渗到人的心里去。</p><p class="ql-block"> 谁说生命的末期不是美的!</p> <p class="ql-block"> (寒风中路边的月季花儿开)</p> <p class="ql-block"> 回到屋里,掩上门,将那风声关在了外面。屋里的温暖,缓缓地包裹上来。我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前却总晃动着那些深红的、颤动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月季花儿们还能开多久呢?</p><p class="ql-block"> 十天?半月?这似乎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满世界的萧索里,它们确确实实地、不顾一切地,红过,也舞过;来过,灿烂过!</p><p class="ql-block"> 风愈寒,色愈殷。2025年南黄海滨海安城里这最后的月季,不与群芳争春色,偏在万木凋零时,将一身傲骨燃作火。它用颤动的花瓣,为年末写下最铿锵的注脚——生命的力量,不在盛放时的喧哗,而在寂静中依然不肯垂下的头颅。</p><p class="ql-block"> 我爱这寒风里的月季花儿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文中图片2025年11月10日万元用手机摄于海安市江海东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