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岭长城秋游记

雨后斜阳

<p class="ql-block">国庆节前两天,下午四点半才踏上登金山岭长城的石阶。空气里,有种清冽的、属于北方的凉,吸进肺里,像含着一块透明的冰。路旁的树木,已是秋意斑斓,不像香山那般秾丽,只是些沉静的赭色、暗金与橄榄绿,疏疏落落的在渐次温柔的光里,像是一幅褪了色的古画。</p> <p class="ql-block">脚下攀升的路沙沙地响, 这声音引着人向前,向前,心里便也生出一种朝圣般的、肃穆的期待。待到一个转弯踏上台阶,猛一抬头,那巨大的、苍灰色的、在斜阳下泛着橙黄的身躯,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p> <p class="ql-block">它并不向你扑来,只是静静地、横亘在那里。 像一头睡沉了的巨兽, 那一起一伏的脊梁,便是山脉的骨骼。我一时竟有些怔住了,脚步也迟疑起来。这哪里是“墙”呢?这分明是大地自身生长出的、最为坚硬的意志;是岁月用它的刻刀,在这片辽阔的脊背上,留下的最深沉的一道疤痕。</p> <p class="ql-block">我们走近敌楼,那拱券的门洞幽深如古井,一步踏入, 身上的热气仿佛立刻被吸了去,只余下一种由岩石内部透出的、 亘古的寒。我用手掌去抚摸那斑驳的城砖, 感觉是粗糙而温润的,像老人的手。我的指尖仍佛能感到,那砖石的孔隙里,还浸着五百年前的霜,凝着五百年前的月,或许还黏着某个戍卒一声叹息的碎片。</p> <p class="ql-block">这便是它的第一绝了--那无处不在的、活生生的“历史”。它并非陈列在玻璃柜里的死物,而是弥漫在这空气中的每一粒尘埃里。你站在这里,便与戚继光督工时的灯火,与士兵们寒夜里的刁斗,与商旅驼铃的悠扬,站在了同一方土地上。时间在这里失了尺度,坍缩成脚下这一块厚实的砖。</p> <p class="ql-block">继续向上,道路愈发陡峭。这时,我才真切地体会到那传说中的第二绝--“障墙”。为了抵御从侧面攻上城墙的敌人,这段长城的内侧也筑起了高高低低的矮墙,墙上开设射孔,层层叠叠,如迷宫一般。 它们不像外侧的垛口那样齐整威严,却多了一份贴身搏斗的凶险与机巧。</p> <p class="ql-block">我穿行在这些障墙之间,阳光被切割成破碎的金片洒在地上。墙影纵横,像一道道漆黑的棋局。我仿佛能听见,不是千军万马的嘶吼,而是在这狭窄的方寸之地,短兵相接时那急促的喘息、金属刮擦骨骼的刺耳声以及濒死者沉闷倒地的声音。这份艺术的精妙, 竟是为了最有效率的杀戮,这其中的矛盾,让人心里生出一种复杂的、近乎于悲凉的叹服。</p> <p class="ql-block">而第三绝,便是那被誉为“长城之魂”的“文字砖”, 我们竟是在西边一段颇为残破的城墙上寻见的。夕阳的光线已变得极为醇厚,像化开的蜂蜜,流淌在那些断壁残垣上。同行的友人低呼一声,指着一块砖上模糊的刻痕。我凑近了,拂去砖上的尘土,依稀辨认出“万历五年山东左营造” 几个字。</p> <p class="ql-block">字是朴拙的, 带着一股子民间的、泥土的气息。我的心,猛地被攫住了。万历年,山东左营,这不再是史书上一个空洞的年号与番号,而是一个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张二, 李顺,或者王石头。他们被遥远的圣旨征发至此,离了家乡的麦田与炊烟,在这荒凉的山脊上,一凿一凿地,将自己的命运凿进这坚硬的泥土里。这砖,便是他们的“在场证明”。长城是帝王的功业,是将军的韬略,但最终,是这无数个无名的“他”, 用脊背与骨血,将它一寸寸垒砌起来的。那砖石沉默着,我却感到挪步有声。</p> <p class="ql-block">正慨叹间,已登上最高的敌楼。凭栏远望,视野豁然洞开。先前的种种细部感受,此刻被一股脑地融成了一片壮阔的、令人失语的交响。落日,正进行着它一天中最辉煌的告别,它先是将自己熔成一团金红色的、液态的光,然后毫不吝惜地泼洒出去。整条长城,那起伏的巨龙,便在这光中“活”了起来, 通体燃烧着,仿佛一条流火的河流,从群山的深海里奔腾而出,要向着宇宙的深处流去。而它的身后,是无尽的、沉入墨蓝的峰峦,如凝固的波涛。自然以它的雄浑,包容了历史的沧桑;历史的沧桑,又反过来印证了自然的永恒。</p> <p class="ql-block">下山时,即将拉下夜幕。长城渐入暮色里,只有山风的呜咽,一如往昔。这一趟迟来的拜访,我们未能见到它白日里最堂皇的容貌,却意外地遇见了它最真实、最深邃的灵魂。那秋阳,那残砖,那风声,都已烙在心上。我带走的,是一身的尘埃与满足;留下的,是一个现代人对于时间与存在的,最古老的敬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