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褚的修鞋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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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褚的修鞋摊扎在巷口第三棵老槐树下，打我记事起就没挪过窝。铁皮棚子锈迹斑斑，边角被岁月啃得卷了边，棚顶铺着块蓝白格子的油布，下雨时滴滴答答的声响，能盖过巷子里一半的嘈杂。棚子底下，木头案子被磨得锃亮，上面摆着锤子、锥子、鞋钉、胶水，还有几团不同颜色的线，分门别类缠在旧线轴上，像老褚乱糟糟的头发里藏着的条理。

老褚今年六十有三，背有点驼，是常年弯腰修鞋压出来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能夹住蚊子，左手食指和拇指上全是硬茧，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黑油泥。他说话带着点乡音，语速慢悠悠的，听着就让人心里踏实。每天天不亮，他就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驮着工具箱来出摊，傍晚日头西斜，才慢悠悠地收拾东西回家。

巷子里的人都认识老褚，谁家的鞋开了胶、断了底、掉了跟，第一想到的就是他。老褚修鞋有个规矩，先报价后动手，童叟无欺，修不好不要钱。有回隔壁单元的张奶奶拿了双绣花鞋来，鞋帮子和鞋底脱了胶，老人家心疼得不行，说这是孙女给她绣的生日礼物，穿了没几次。老褚接过鞋，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说：“张奶奶，您这鞋娇贵，不能用普通胶水，我给您用线缝，再抹点专用胶，保准结实，还不毁绣面。”

张奶奶问多少钱，老褚摆摆手：“您这鞋不是大毛病，收五块钱就行。”张奶奶不乐意了，说：“这么精细的活，五块钱哪儿够，你至少得收十块。”老褚笑着说：“该多少就是多少，多了我拿着不安心。”他拿出细针细线，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缝起来，手指虽然粗糙，动作却格外轻柔，生怕碰坏了鞋上的绣线。缝完又仔细抹上胶水，用夹子固定好，让张奶奶三天后来取。

三天后张奶奶来拿鞋，那鞋修得跟新的一样，缝线藏在鞋边，几乎看不见痕迹。张奶奶非要多给五块钱，老褚硬是给退了回去，还说：“以后鞋有问题尽管来，我这儿修鞋，讲究的就是实在。”打那以后，张奶奶逢人就夸老褚，说他是个实在人，巷子里越来越多的人都愿意来找他修鞋。

老褚的修鞋摊不光修鞋，还成了巷子里的“信息交流站”。早上遛弯的大爷大妈，买完菜的街坊邻居，路过都愿意停下来跟他聊两句。王大爷家的孙子要找工作，在摊前跟老褚念叨了一句，老褚记在心里，没过两天就跟他说：“我侄子开的汽修厂缺个学徒，你孙子要是愿意，我帮你问问。”后来王大爷的孙子真去了汽修厂，学得还挺不错。

还有放学路上的小孩，有时候会围着修鞋摊看热闹，老褚也不赶他们，还会拿出自己带的糖分给他们吃。有个叫小石头的男孩，父母忙着做生意，经常没人管，放学就来老褚这儿待着，看他修鞋，偶尔还帮着递个工具。老褚也不嫌弃，还教他怎么穿针引线，怎么给鞋子补洞。小石头说：“褚爷爷，你修鞋的样子真厉害，以后我也想跟你学修鞋。”老褚哈哈大笑：“傻孩子，修鞋是个苦营生，你得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挺喜欢这孩子的机灵劲儿。

夏天天热，老褚的铁皮棚子像个蒸笼，他就搭了块遮阳布，旁边放着个大水壶，里面泡着菊花茶，谁路过渴了，都能倒一杯喝。冬天天冷，他就裹着厚厚的棉袄，手上戴着露指的棉手套，照样坚持出摊。有回下大雪，巷子里的路都被雪盖住了，大家以为老褚不会来了，没想到中午的时候，他踩着积雪，推着自行车来了，脸上冻得通红，眉毛上都结了冰碴子。

“褚师傅，这么大雪你还来啊？”路过的李大叔惊讶地问。

老褚跺了跺脚上的雪，说：“昨天刘姑娘把鞋放这儿了，说今天要穿去面试，我得来给她修好了。”

刘姑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前几天把一双高跟鞋拿来修，鞋跟断了，说是面试要用。老褚怕耽误她的事，冒着大雪来出摊。中午刘姑娘来拿鞋，看到老褚冻得发紫的手，心里一阵感动，非要多给二十块钱，老褚说什么也不收，说：“我答应你的事，就得做到，多收钱就不地道了。”

老褚修鞋的手艺是祖传的，他父亲就是个修鞋匠，他十几岁就跟着父亲学手艺。那时候家里穷，他没念多少书，就靠着这门手艺养家糊口。年轻时他也想过出去闯闯，可父亲说：“修鞋虽然挣不了大钱，但饿不死人，还能方便别人，是个积德的营生。”老褚听了父亲的话，一辈子没换过行当，把修鞋这门手艺练得炉火纯青。

有回一个年轻人拿来一双名牌运动鞋，鞋底磨破了，说在别的地方修过，没几天又坏了，问老褚能不能修好。老褚接过鞋，看了看磨损的地方，说：“你这鞋是气垫底，得换个专用鞋底，我这儿有合适的，保准跟原来的一样舒服，还结实。”年轻人有点怀疑，说：“真能修好？别修完没几天又坏了。”老褚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我修的鞋，质保三个月，要是三个月内出了同样的问题，我免费给你修。”

老褚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运动鞋的旧鞋底拆下来，仔细打磨干净，然后换上新的气垫底，用专用胶水粘牢，再用钉子固定好。年轻人取鞋的时候，试穿了一下，惊讶地说：“褚师傅，太神了，跟新鞋一样，比我之前修的好多了！”他当场给老褚转了五十块钱，还说以后身边有人修鞋，一定介绍来。

老褚的修鞋摊也遇到过不讲理的人。有回一个壮汉拿来一双皮鞋，说鞋跟掉了，让老褚赶紧修好，他着急出门。老褚手脚麻利地给修好了，收他十块钱，没想到壮汉不乐意了，说：“就这么粘一下，要十块钱？你这也太黑了吧！”老褚耐着性子说：“我用的是进口胶水，粘得结实，而且这鞋跟是实木的，安装也麻烦，十块钱真不贵。”

壮汉不依不饶，说：“五块钱，多一分都不给，你修不修吧？”

老褚也有点生气了，说：“小伙子，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修鞋是凭手艺挣钱，价格公道，你要是觉得贵，可以去别的地方问问。”

壮汉见老褚不让步，骂骂咧咧地想抢鞋，老褚一把按住，说：“你要是不付钱，这鞋不能拿。”这时候周围围了不少街坊邻居，都帮着老褚说话，说壮汉不讲理。壮汉见众怒难犯，只好不情不愿地付了十块钱，拿着鞋灰溜溜地走了。

事后有人劝老褚：“老褚，这种人你就少收点钱，免得惹麻烦。”老褚摇摇头说：“我修鞋挣的是辛苦钱，该多少就是多少，不能因为他横就妥协，不然以后谁都敢跟我讨价还价了。”

日子一天天过，老褚的修鞋摊就像巷口的老槐树一样，默默守护着街坊邻居的日常。后来巷子里开了不少新店铺，卖鞋的、修鞋的也多了起来，有的修鞋店装修得光鲜亮丽，还能用微信支付，可老褚的修鞋摊还是老样子，铁皮棚子，木头案子，只收现金。

年轻人大多愿意去新潮的修鞋店，老褚的顾客渐渐少了些，但还是有不少老主顾来找他。张奶奶、王大爷这些老街坊，依然习惯性地把鞋拿来给老褚修，他们说：“老褚修鞋实在，我们放心。”小石头也长大了，考上了大学，放假回来还会来看老褚，帮他收拾摊子，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有回小石头问老褚：“褚爷爷，现在生意不如以前了，你怎么不装修一下摊子，也弄个微信支付啊？”老褚笑着说：“我都这把年纪了，学不会那些新东西了，这样挺好，安安稳稳的。”其实老褚不是学不会，只是觉得没必要，他守着这个修鞋摊，守的不光是一门手艺，还有街坊邻居之间的情分。

去年冬天，老褚生病了，住院住了半个月。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惦记着他，轮流去医院看他，张奶奶还给他熬了鸡汤，王大爷帮他照看摊子。老褚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儿女都劝他别再出摊了，在家好好养老。老褚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我干了一辈子修鞋，突然停下来，心里空得慌，再说还有那么多老主顾等着我呢。”

儿女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了，但让他每天少出会儿摊，别太累着。老褚答应了，可真到了巷口，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他的修鞋摊还是老样子，铁皮棚子上的油布换了块新的，木头案子被擦得更亮了，他依然每天慢悠悠地修鞋，和街坊邻居聊天，给路过的小孩分糖吃。

有天我路过修鞋摊，看到老褚正戴着老花镜，给一双小孩的布鞋缝鞋带，动作依然那么轻柔。我突然觉得，老褚的修鞋摊，不仅仅是一个修鞋的地方，它更像是巷子里的一个符号，承载着一代人的记忆，藏着最朴实的人情味。

如今，老褚依然每天守在他的修鞋摊前，用他粗糙的双手，修补着一双双鞋子，也修补着街坊邻居生活中的小遗憾。他常说：“鞋坏了能修，人心要是坏了，可就不好修了。”这句话，他用一辈子的行动，给我们做了最好的诠释。巷口的老槐树还在，老褚的修鞋摊也还在，那叮叮当当的修鞋声，伴随着日出日落，成了巷子里最动听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