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陌深处的天秤》

林深时见鹿

文/林深时见鹿

一

渭北旱原的日头总是明晃晃的，像刚出窑的瓦片，烫得能烙饼。那些年我常蹲在村口皂角树下看蚂蚁搬家，黑压压的队伍沿着田埂蜿蜒，每只蚂蚁都驮着比身子还大的食粮，触角碰着触角，匆匆忙忙的。祖母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针穿过千层布时发出"刺啦"的声响，麻绳在她手心里勒出深深浅浅的印子。"人活着就是打补丁哩，"她总这么说，"补了这处补那处，补丁摞补丁，就是一辈子。"

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我会在东莞的一个小区里，天天给别人的日子打补丁。我们小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榕苑"，三十栋浅黄色的楼宇错落着，住着天南海北的人。前台正对着小区大门，每天早晨七点我推开玻璃门，就能闻到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王阿姨从潮汕老家带来的卤水味，东北老张家的酸菜炖粉条味，还有永远飘在空气中的84消毒液味。前台的万年青又抽了新芽，绿得发亮。

二

张师傅那辆山地车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礼拜二上午，阳光透过大堂的落地窗，在地砖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他急着上楼取招标文件，把新买的捷安特往花园栏杆上一靠，锁都没锁。"五分钟，就五分钟。"他擦着汗对我说。可等他攥着文件袋冲下楼时，车轱辘印子都在水泥地上蒸发了。

监控室里，小陈把画面一帧帧倒退。十点零三分，一个穿灰色T恤的身影在自行车旁停留了片刻；十点零四分，那辆车被推着走向三单元的门洞，轮子在路面划出羞怯的弧线。"是三单元的老李。"小陈压低声音说。画面里，老李还回头张望了一下，午后的阳光在他的眼镜片上反着光。

"都是邻居，好好说。"我陪着张师傅上楼敲门。漆木门上的猫眼暗了一下又亮回去，里头电视声开得震天响，就是没人应门。后来用值班手机打了三遍电话，可算通了，老李在电话那头比冰块还冷："谁拿你车了？我看你是找错人了。"电话背景里隐约传来儿童自行车的铃铛声。

最绝的是警察来了之后。老李突然就换了个人，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点头哈腰地说："误会误会，这车跟我儿子的太像了。"他身后确实停着辆儿童车，蓝色的，只是尺寸小了好几圈。张师傅气得直哆嗦，手指捏得发白："刚才问你你怎么不这么说？"我在旁边看着老李鬓角的汗珠，忽然想起老家集上那些被逮住的小偷，认错时眼角也闪着这样游移的光。

三

这事刚完，消防通道又堵了。黑色轿车斜插在黄线区，像头闯入禁地的野兽。小王去敲1202的门，业主穿着真丝睡衣下来，眼皮都没抬就拨通了投诉电话："你们这些保安是不是闲得慌？我停这儿碍着谁了？"小王是湘西山里来的孩子，憋得满脸通红，对讲机在他手里捏得咯吱响。后来他跟我说，那时他想起老家的野柿子，熟透了自己会掉，用不着人去摇。

要说最让人唏嘘的，还得是老周。这个陕西老乡今年五十八了，头发白得像我老家房顶的霜。那天凌晨他值班，来了个打扮时髦的女士，香水味隔老远就能闻到。老周多问了两句，对讲机里随口嘟囔："这大半夜的，别是做什么的吧..."巧的是那女的正好跟在巡逻保安身边，对讲机声音开得老大。

第二天开会，主任把记录本摔得啪啪响。老周低着头，后颈的皱纹里积着汗珠，在灯光下亮晶晶的。签字的时候，我看见他手上那些老茧——那是在渭南老家扶犁时磨出来的，如今却要握笔写检讨。"在老家种地，"他后来在食堂跟我念叨，"玉米秆倒了扶起来就是，哪来这么多规矩..."筷子在他手里转来转去，就是夹不起那颗花生米。

四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扶各种倒下的秆子。前天王大姐来交物业费，悄悄在前台放了一袋龙眼："自家树上摘的，甜着呢。"楼上李老师总把快递纸箱叠得整整齐齐，专门留给保洁阿姨；就连那个投诉过三次的赵先生，中秋时居然给我们送了盒双黄白莲蓉。这些细碎的温暖，就像祖母纳鞋底时偶尔哼起的小调，让紧绷的日子稍微松快些。

夜班时我喜欢在小区里转转。南国的月光被榕树须子筛得细碎，洒在地上像刚磨好的玉米面。这时候常能遇见晚归的住户——3106的程序员小刘，眼镜片上还映着代码的光；西门烧烤店的老陈，围裙上沾着孜然粒；有时还能碰到在凉亭里抽烟的画家老余，他说这里的夜色比画室里的调色盘还丰富。

有个河南大哥有天忽然问我："你们陕西人，是不是都爱吃油泼面？"我笑着指指心口："这儿装的乡愁，比碗里的辣子还够劲。"他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从那以后见面总给我递烟。

五

昨天下班时，看见老周在岗亭里教新来的保安使用对讲机。夕阳给他的白头发镀了层金边。"记住了，"他特别认真地说，"这玩意儿不是咱老家的喇叭，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的。"新来的小青年点点头，对讲机在他手里显得格外沉重。岗亭外，几个孩子追着泡泡跑，泡泡在暮色里闪着七彩的光。

今早巡楼时，看见三单元的老李正在教孙子骑自行车。小孩骑的正是那辆山地车，老李扶着后座，跑得满头大汗。"看前面！看前面！"他喘着气喊。阳光照在车把上，亮闪闪的转着圈。我们目光碰了一下，他朝我点点头，继续追着车子跑远了。树影婆娑，在地上画出流动的图案。

前台电话又在响，不知是哪家的空调漏水，还是哪户的快递丢了。我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茶叶是老家捎来的陕青，微微发苦。窗外，白玉兰正在落最后一茬花，花瓣慢悠悠地打着旋，像些找不到地址的信笺。

保洁张姐推着清洁车经过，车轱辘发出规律的吱呀声。她顺手把前台垃圾桶里的塑料袋系紧，动作利落得像在给日子打结。远处传来装修的电钻声，时断时续，像是这座城市的心跳。

六

白玉兰的叶子在晚风里沙沙响，像是无数个故事在悄悄说话。巡逻队刚报过平安，对讲机里电流声滋滋的。我忽然想起祖母那句话——人活着就是打补丁哩。在这个三十栋楼组成的小世界里，我们这些异乡人，用各自的方式缝补着生活的破洞。针脚可能歪歪扭扭，但每一针都认真。

晚班记录本上，小王工整地写着："19:32，儿童乐园滑梯修复完毕；21:07，协助孕妇搬运婴儿车；23:15，劝离地下车库醉酒人员..."字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顺。对讲机里传来细微的电流杂音，像是夜虫在低语。

我走到窗前，看见小区路灯在水泥路上投下温暖的光晕。一只夜鹭从人工湖面上掠过，翅尖点碎了一池月光。更夫老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三更天了。在这个永不沉睡的城市里，我们守护着这些安睡的窗，一扇窗后就是一个世界。而所有的委屈与欣慰，都化作夜风里飘散的呢喃，轻轻落在每个人的梦里。

晨光初现时，我听见最早的鸟鸣。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带着露水的清新，和永远值得期待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