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站在镜前,不知怎的,忽然便怔住了。镜里的人,自然是认得清的,眉眼口鼻,一分一毫,都是朝夕相对的。可看着看着,那轮廓竟渐渐地有些模糊,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呵了气的玻璃。那眼神里藏着的,究竟是此刻的倦意,还是多年前一个未曾消散的梦影?我试着牵动嘴角,镜中人也便回报一个同样的、浅淡的笑意。这笑,是真的从心底漾上来的,还是仅仅为了应和这副皮囊该有的礼貌?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分不清究竟是我在看着镜中的他,还是那个被框在冰凉玻璃里的沉默的他在静静地审度着外头的我了。这咫尺之间的对视,横亘着一种温暾而坚决的隔膜,推不开,也砸不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于是便想起了花,那花本该是开在枝头,沐着风迎着露的鲜活生命。可一旦成了“镜中花”,便陡然换了天地。无论是何等浓艳的色泽,如何娇嫩的花瓣,被那平整的光一收,便只剩下一个纤毫毕现,却失了魂魄的形貌。你看得见它舒展的脉络,却闻不见它浮动的幽香;你见得到它承露的婀娜,却触不到那花瓣本身的、丝绒或绸缎似的质地。它是一种完美的囚禁,一种无情的挽留。热闹是它的,但那热闹与你无关;寂静却是你的,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片繁华,在另一个世界里,自开自落。这镜面,便是一道界限分明的鸿沟,划开了真实与虚幻,也划开了拥有与怅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若说“镜中花”还带着几分人力的、刻意的拘束,那么“水中月”便全然是造化的戏笔了。夜是墨沉沉的,风是轻悄悄的,一轮圆满的月,堂堂正正地挂在中天,清辉洒下来,万物都蒙着一层梦似的银纱。可你若低头,便能在那一池静水之中,寻见另一个月亮。它随着微澜,酥酥地颤动着,光影迷离,比天上的那一个,似乎更温润,更教人怜爱。你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才一触及那沁凉的水面,一圈圈漾开的涟漪,便立刻将那个完整的月亮搅得粉碎,化作千万片流窜的银鳞了。你怅然地收回手,待水面复归于平静,那月又晃晃悠悠地凝聚起来,依然对你做着无声的、圆满的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这水中的月,它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场光与影偶然的遇合,一次投奔与映照的短暂因缘。它没有根底,也留不住形体,一丝风,一粒石子,便能将它彻底毁去。然而,它偏偏又那样美,美得空灵,美得脆弱,美得让你明知是空,却仍要一次次地俯身,去做那徒劳的捞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红楼梦》中曹雪芹描述宝黛爱情说:“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强调其空灵缥缈,也注定其破灭的结局,说明宝黛爱情是一场可见而不可得的虚幻事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其实,我们这一生,所执着、所追寻的,怕也多是这“镜中花,水中月”的虚幻事物。那些少年时以为坚不可摧的盟誓,那些在胸腔里熊熊燃烧过的理想,那些在夜路上以为永远会为我们亮着的窗棂……当时只道是寻常,只道是牢牢握在手中的真实。要到很久以后,在某个同样怔忡的片刻,回过头去,才蓦地发觉,它们不知何时,早已悄然移到了镜子的那一边,或是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水中。你还能看见它们的形貌,光艳如初,甚至因了回忆的打磨,而显得愈发璀璨;但你伸出手去,却只能触到眼前这片虚空的无着无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佛家说“色即是空”,将这人间万象,都看作一时的聚合,如露亦如电。这道理是高妙的,然而我们终究是俗骨凡胎,挣不脱这“色相”的缠绕与迷惑。便也只好在这真实与虚幻之间,做着永恒的徘徊。镜中的花,水中的月,它们虽是虚妄的,但那份因它们而起的、真切切的欢喜与惆怅,却一丝一毫也做不得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夜更深了,我离开那面镜子,也离开了那方水池。窗外的月,已微微西斜,光晕有些朦胧了。我不再去分辨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幻。只是默默想着,或许,能在这短促的人世里,有幸照见过那般璀璨的花影,沐浴过那般皎洁的月华,便也算不得完全的虚空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