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初冬赋》</p><p class="ql-block">岭南的初冬,感觉上还是黏稠的。风是黏的,感觉挟着不远处海水的咸湿,软塌塌地贴在皮肤上,总也吹不干爽;空气是黏的,温吞吞地裹着人,像浸在一种不冷不热的、巨大的汤汁里。木棉的叶子还厚着脸皮绿着,榕树的气根依旧垂着,一丝一丝,像是这黏滞光阴的须脚。</p><p class="ql-block">偶尔,在这个初冬的夜晚,确是有北风吹来。那风,与平日决然不同,像一匹磨得极薄的、凉沁沁的刀子,从门窗的缝隙里“嗖”地一下扎进来,不由分说,直刺到人的身上。也怪,就是这一下,心里那扇似乎锈住了的闸阀,便“咔哒”一声,被它撬开。那关押了许久的、关于北方的记忆,便轰然地涌了出来,带着他乡的旧木头与干草的气味。</p> <p class="ql-block">我的童年,便是被这样的风雕刻出来的。那时节的冷,是结结实实的,可以有棱有角的。清晨的玻璃窗上,冰花长得蓊蓊郁郁,非画而胜于画,那是冬夜用寒气画的写意。</p><p class="ql-block">我们用呵气去呵它,用手指去描它,直至它淌下泪来,现出窗外一个白茫茫的、僵硬的世界。屋檐下常垂着一排倒生的笋,那是冰凌,我们叫它“冰溜子”。掰下一根,攥在手里,是一种冒险的游戏,那刺骨的痛与快意,至今仿佛还硌在掌中。如果咬上一口,你会感觉到什么是零下十度。</p><p class="ql-block">街角鲜有卖烤红薯的,那焦糊的皮,那金黄的、软糯的瓤,捧在手里是一只暖炉,吃在肚里是一帖膏药,能将整个身子的寒气都驱散了。那样的冬天,人可能是缩着的,心却是舒展的;外面是荒芜的,家里面,却因这严酷的对照,显得格外的红火与温存。</p> <p class="ql-block">到了少年时,这冬的意味便不同了。那冷,变成了一种无言的伴当,陪着我走过无数上学的路,就像冬季里无尽的旅途。风像一把巨大的梳子,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梳得稀疏、也梳得硬朗。脚下的冻土“嘎吱”作响,那声音清脆而孤独,仿佛是走在时间的骨节上。</p><p class="ql-block">口中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像些飘忽的、未曾说出的心事,甫一出生,便被风给扯碎了。那时节,总爱看大树上苍灰的枝丫直愣愣地指着天空,像一种倔强的诘问;也爱看暮色早早地四合,将村庄与田野一并纳入它温柔的、黑暗的怀抱里。</p><p class="ql-block">冬夜里的灯火,因而显得格外明亮,每一窗光亮,都是一个沉默的许诺。那时的冷,教会人的,是忍耐,也是一种清坚的、向内生长的力量。</p> <p class="ql-block">而后是青年,是离乡。北方的冬便成了一道背景,惨淡地衬着人生的聚散。记得在站台上送别友人,火车头的白汽与人口中的白汽混作一团,人的脸在雾气里模糊,像水里的石头。那时只觉得,风刮在脸上,不似童年时痛得干脆,倒像无数枚细小的针,绵绵密密地扎进来,带着一种未来的、说不清的惆怅。</p><p class="ql-block">北方的冬天,从此便与一种漫长的等待和一种铁灰色的、挥之不去的离愁绑在了一处。那寒冷,不再是单纯的物理的游戏,它有了分量,压在心口,是一种青春的、自以为深刻的悲凉。</p><p class="ql-block">如今,坐在这南国温吞的夜里,竟被那一道偶然的北风,将几十年的光景都吹到眼前,倒像是看一出别人的戏文了。那些尖锐的痛、那些滚烫的暖、那些青涩的愁,都已被岁月磨成了温润的、光洁的玉石印章,可以握在手里,也可以盖在纸上。</p><p class="ql-block">我方才了悟,我所在思念的北方,那个有着冰雪与烈风的、具体的北方,其实是走过的时光,早已回不去了。我所思念的,原来是“思念”这一件事的本身;是那个在冰窗上画花的孩童,是那个在冻土上望天的孤傲少年,是那个在站台上强忍泪水的青年。他们是我的过去,我却成了他们唯一的、飘零的见证。</p><p class="ql-block">初冬,岭南的夜,依旧潮润。那一道北风的刀子,早已被这庞大的温热给融化了,了无痕迹。心里的闸阀,不知何时也已悄然合上,无声无息。四野寂寂,只余下一片浩大而空虚的平和。罢了,南北俱是客,天地本逆旅,这温热的南方,和这记忆里的北方,都一般无二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