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满红已死去几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满红活着时住在镇上南边一个沟边上,银百高速公路就从他家窑洞前面横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满红活着时酷爱吹唢呐,每当村子里静下来的时候,满红的唢呐声便起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那声音不像是从他家里飘出来的,倒像是从村子后面那片黄土坡里,从沟沟壑壑的褶皱里,一点点渗出来的。初起时,是幽幽的,试探着的,像一根细细的游丝,在暮色里颤巍巍地飘摇,生怕惊扰了谁似的。可只一忽儿,那游丝便聚成了绳,拧成了股,陡然间拔地而起,变得又高又亮,直挺挺地,似乎要把那灰蒙蒙的天幕给捅出个窟窿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满红吹唢呐,一是红白喜事上,他并不为几个钱,就为几个馍馍一碗菜,讨个吃的。镇上或者周围谁家有红白喜事,满红是必来的,那时他拿出唢呐,唢呐上系一片红布,他嘟哩嘟啦只吹两句,然后就说“事过的很好,大家吃的很高兴”,接着主人就很快的让人端出一碗菜拿出几个馍馍,如果碰上仁慈的主家还会送一瓶酒,给十元钱。然后满红便心满意足的离去。二是他无事时爱在每日黄昏村子里静下来时蹲在他家那孔破窑洞前的土崖上,对着沟对着苍茫的暮色,咿咿呀呀地吹,然后声音飘荡开来,向沟的深处传去。满红这个人,就像他手里的那杆唢呐,黑黢黢,油亮亮,沉默得像个土疙瘩。平日里和人一起蹲在墙根下晒太阳,你问他十句,他许久才“嗯”一声,那声音也像是从泥土里挤出来的,沉闷,短促。可一旦那唢呐的哨片抵在他的厚嘴唇上,他整个人就像被一道看不见的魂灵附了体,那干瘪的胸膛一起伏,浑身的力气仿佛就都顺着那两根微微鼓起的腮帮子,灌注到那一管小小的木杆铜碗里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满红吹的调子,没人能叫出名字,没人能懂。那不是现成的曲牌,没有《百鸟朝凤》的花哨,也没有《黄鹤楼》的悲苍。那调子里,有风刮过塬上枯草的呜咽,有老牛拖着犁铧走过田垄的喘息,有老太婆们坐在炕头纳鞋底时长长的叹息,似乎还有羊群归来时杂沓的蹄声,和夜里野狐子凄厉的嗥叫。这所有的声音,都被他揉碎了,糅合了,再用他那副沙哑的、不管不顾的喉咙,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那声音里有一种蛮横的、原始的生命力,欢喜时是赤裸裸的、炸耳挠腮的欢喜;悲凉起来,也是那种干涸的、寸草不生的悲凉,一丝虚饰也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村里的老人们听着,会眯缝着眼,嘟囔一句:“这满红,又跟天地说话哩。” 而后便不再言语,只由着那声音像温水一样,漫过自己满是褶皱的一生。年轻的娃娃们却觉得吵,捂着耳朵跑开,他们不懂,那呜哩哇啦的,有什么好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我曾有一次和朋友观看银百高速如何修建桥墩时路过满红住的家门口,那是一个没有围墙的破窑洞,窑洞上方的土块几欲掉下来。满红就坐在窑洞口,那时他已经很老了,他坐在椅子上,仍然正对着沟吹唢呐,我凑近看他吹唢呐,他的眼睛是闭着的,眉头紧紧地锁着,仿佛正用着全身的力气,在对抗着什么,又像是在追寻着什么。额上、颈上的青筋,都随着音律的起伏而搏动。那已不是吹奏,而是一种倾吐,一种呐喊。他把他白日里所有的沉默,所有说不出口、也无处可说的话,都托付给了这杆唢呐。这唢呐,便是他的另一张嘴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有一天晚上,月色极好,像给整个村子罩上了一层清冷冷的纱。满红的唢呐声又响了起来,那晚的调子,格外的苍凉,又格外的凄凉。月光洗去了白日里的尘嚣,那声音便显得愈发纯粹、孤直,像一根冰冷的银针,直往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扎,听得教人流泪,以致村上有老人说这满红今晚怪怪的。我忽然觉得,这唢呐声,不就是这片黄土地自己的声音么?它不会吟风弄月,也不会看云听瀑,它只会用这种最直接、最笨拙,也最滚烫的方式,诉说着生存的艰辛、命运的不公与生命的倔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一曲终了,余音还在清冷的空气里丝丝地缠绕,许久才散尽。满红放下唢呐,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佝偻着背的黑影,慢慢地踱回他的窑洞里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四野里,又是无边的寂静。只有那唢呐的魂,仿佛还悠悠地荡在月光里,不肯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此后再没有听见满红吹唢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不久后,听说满红死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夜最后悲苍凄凉的唢呐声似乎是对这命运不公的抗争和诉说。</span></p>